《孙莱芙散文选》17  中国最底层的情感  散文最朴实的声音

邻居家有位老太太，百年多病，整个秋冬季节都呆在家里。

这天，我见她坐在户外窗前，微闭着眼，脸上洋溢着童真的笑容。

我问她：“看得出，您今天一定有快乐的事情？”

她说：“今天倒没有，我是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有年春天，我们村东向阳的土坡上，绵绵土里面长出一根青草。我们一伙孩娃怕它渴死，就拿罐子和瓶子，从河湾取水给它喝。”

“活了吗？”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天呀下了一夜雨，第二天到处湿润润的，我们跑到那儿一看，草全绿了。”

我对她说：“瞎操心是不，这种事情村里的孩子们都干过。”

她点点头：“那时候穷，人也傻，可这老了吧，一想起高兴的事都是在那会儿，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天，我和老太太谈了很久，我们都觉得春天和童年都是非常美好的事。童年远去了，但春草芽尖的味道却如山寺的晨钟，久久不曾散去。

到了三月中旬，天气更加暖和了。这天，邻家老太太过来和我拉话。她说：“我今天清扫院子，你猜我发现啥了？我在墙角堆放闲物的地方铲出了好些往年的树叶。”

她伸出手掌，我接过来细细察看，发现是十枚树叶，片与片之间铺着薄薄一层沙土，一片压着一片。最上面的略有微黄，以后逐渐变黑，而最下面的那层已经混和在泥土里，不容易分得清了。

“这是整整十年的树叶。”我蛮有把握地说。

“我家死鬼下世正好十年了。”老太太说着，神情有些黯然。

“不过，”她很快转悲为喜道：“你没看到吧，今年的青草又长出来了，你快来看看。”

我们一起来到她的院子，看见在一片清扫出来的空地上，青草的黄芽儿上已经顶着茎茎嫩绿，如幼儿园里的一群孩子，在春阳下嬉戏。

她说：“死鬼走了这些年，院从来没人扫过，今年我想收拾一下。扫到这儿的时候，贵贱扫不动。我找了把锹去铲。铲到跟前，我猛然想起来了，赶忙拨拉开树叶，结果就看见了这么些刚刚出头的青草。”

老太太得意地笑了，我也笑了。的确，这个春天的开头实在不坏。人生有涯，一岁一春，一世一春。我们不可能容颜永驻，但是只要春在心中，童心未泯，不管人世间有多少失意和磨难，我们都能绽放灿烂的笑容。

我们这个世界上，俗气的人尽管不少，但也有像邻家老太太这样的人，虽则一生坎坷，年老多病，却总是热爱生命和春天。时光虽然把她变作老妇，但她童真的心却无时不刻地浇灌着村东的那株青草。

晚上，回到家里，我把这件事跟妻子说了，此后，我们半晌无言。

我们一家，尤其是我，虽然已是人进中年，既无官位，亦无钱财；因为不能狗苟蝇营，俯就强势，这些年东奔西走，流离失所。在世人的眼里，是一面失败的旗帜。

但是，我妻却说：“你出身就苦，脖颈又硬，有权有势是不可能的。你就那点能耐，写出来的东西能打动人心，叫人流泪。临老到死，能给世人留点值得一看的文章，清史留名，有啥不好？这几年你不也出书了，儿子不是也考研究生了？有才就有灾，总比没才强。人害我们，只要我们自己不害自己天就塌不了！”

第二天，天气格外暖和，妻对我说：“咱们推着老太太到野外转转。”

我把这个意见告诉了老太太，她说：“真的吗？我要带上罐儿，拿上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