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我很小，爷爷的怀抱很大。如今的我不小了，爷爷的怀抱没有了。

春日的阳光很温和，一束一束从天上流淌到我的身上，那一定是天上有人在看着我。我追着阳光找啊找啊，听见有个声音说，“小板凳，四条腿儿……” 猛然一转身，时光就倒退了三十年……

那时候的我很小，爷爷的怀抱很大。

村子里的冬天真冷！早晨的太阳懒懒的不肯多发出一点儿光。我赖在被窝里不起，爷爷就穿上他那件旧了的老羊皮袄，笑呵呵地说，我知道这小丫头在等啥。奶奶唠叨着，你个老贱虫……爷爷乐颠颠地走出门去，我在被窝里撒着欢儿。

爷爷穿过整个村子的街道，直走到村西头，回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一块桑皮纸，里面是两毛钱煮熟的羊肝。我在被窝里吧唧吧唧吃完了，还是嫌厚厚的棉裤棉袄凉，不肯起床。爷爷把我楼在羊皮袄里唱着：

我家有个胖娃娃，

不吃饭，不喝茶，

整天吃妈妈，

正在三生日，

伶俐会说话……

我总是在妈妈做晚饭的时候缠着她，那是因为屋子越来越暗了我害怕。我拉着妈妈的衣角大哭，非要五分钱买糖豆吃。妈妈被缠得扬起了巴掌，爷爷一把把我抱过来，擦擦那张哭花了的小脸说，你妹还得吃奶粉呢，我娃娃懂事了不吃糖，听爷爷给说个《小板凳》：

小板凳，四条腿儿，

我给奶奶嗑瓜子儿，

奶奶嫌我嗑的脏，

我给奶奶做片儿汤，

奶奶嫌我做的糨，

我给奶奶铺好炕，

奶奶嫌我铺得早，

我给奶奶洗洗脚，

奶奶嫌我洗的疼，

我给奶奶拧三拧。

我带着鼻涕嘻嘻嘻的笑了，重复着那歌谣，小板凳，四条腿儿，我给奶奶磕瓜子儿……

爷爷的歌谣真多！多得我总是记不全，要么就是说串了。爷爷捏着我的鼻子说，这么个笨闺女！我大声叫起来，我不笨，我不笨！他就呵呵呵地乐个没完，好好好，不笨不笨：

我家有个小闺妮儿，

手也巧，脚也巧，

两把剪子对着铰，

这边铰的是牡丹花儿，

那边铰的是灵芝草，

灵芝草上有道沟，

噗噜噗噜过了河，

这不是俺家……

我听得入了迷，看着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爷爷的白胡子，就忍不住拔下来一根。

夏天的中午那么老长，奶奶光着膀子睡在凉席上，两只奶子像沙袋子一样，直垂到她那红布条做的裤腰带上。我光着脚丫子跑来跑去，找了好几个瓶子插上漏斗，在奶奶的洗衣盆里一遍又一遍地“打酱油”。爷爷摇着一把蒲扇悄声说，还不睡觉？等着一会儿狼来了。我猴在他身上缠磨着，不睡觉不睡觉，没有狼。爷爷轻轻拍着我：

狼来了，虎来了，

二郎背着鼓来了，

二郎二郎你看家，

我去南洼采个迷花，

一个迷花没采着，

拾了个迷花到俺家，

俺家大姑子会擀面，

擀的那面，团团转，

小叔子来了抢大碗，

大碗掉了底儿，小叔子撅了嘴儿，

小叔子小叔子你别撅嘴儿，

灶火膛里烧着一个面驹驹儿，

你一截，我一截，

咱娘来了你别学舌儿，

你一点儿，我一点儿，

咱娘来了你别挤眼儿……

听着听着，我的眼皮就沉了起来，爷爷的歌谣还在耳边回响，我在梦里看见了村边大清河里的水波纹，一圈一圈，越来越远。

小时候啊，真是人事都不懂，不知为了什么，我就把妹妹打哭了，妈妈就把我打哭了。我哭着去找爷爷，一头钻进他那宽大的怀抱。爷爷把我举起来骑在他的脖子上，问，高不高啊？

大姐抱着个金娃娃，

二姐抱着个银娃娃，

剩了个三姐没处抱，

一抱抱了个癞蛤蟆！

哈哈哈哈，我开心了，我是大姐，我要抱个金娃娃！爷爷也笑了，笑的声如洪钟。

后来，我真的听到钟声了，我擦擦哭红了的眼睛仔细地听，原来不是钟声，是锣鼓声，是唢呐声。门前大街上搭起了一处灰色的帆布灵棚，爷爷还是一脸的慈祥。那具黑色的杨木棺材被人们抬着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村外的老榆树下。

那一年，我已经长大了。那一年，爷爷不说歌谣了。可我明明还是听见：小板凳儿，四条腿儿……

小板凳，四条腿儿，有一个长大了的小闺妮儿坐在这个温软春日的阳光里呆呆地淌眼泪，她说，爷爷，我想给您磕瓜子儿…… 

201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