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番外(全)
(2013-06-02 20: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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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长孙皇后李承乾李治城阳公主 |
分类: 闲话隋唐 |
十三年以前的那些事
上
那一年之前,卢尚宫是很喜欢六月的长安的。
记忆中的长安六月,夏叶成幄,总有鸣蝉荫蔽在浓绿的树梢下,声声敦促着炎炎夏日的到来,榴花怒放的灼灼红艳倒映在重重宫室间,高耸的飞檐遮也遮不住这日渐逼近的酷热暑气。
弘文馆亦不例外。沉闷的书房中只闻太子太师李纲苍老乏味的声音,连带着镂空花窗外一声赛过一声的蝉鸣也变得单调枯燥起来。
“……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在身边伴读的无声示意下,终于回过神的太子李承乾不得不强行按捺住心中几欲跳动而出的冀盼,勉强沉稳道:“太师所言甚是,寡人受益匪浅。”
只见太师轻轻捻了捻颌下稀疏的白须,微微颔了颔首,终于缓缓吐出了让太子殿下此刻最为希冀的话语:“太子殿下,今日便至此罢。”
承乾虽然仍恭恭敬敬地向太师行着礼,但眉宇间早已掩饰不住兴奋与渴望,带着颇为得意之色望向一旁的伴读。杜荷自然知晓太子缘何如此急迫,不过也并不多嘴,只带着身边的侍从向他行了一礼,也离开了弘文馆。
眼见书房里的人陆续散去,承乾再也按捺不住,匆匆往东宫的方向走去,一旁侍候的中官和宫女们连忙跟上。
承乾从来没有觉得过门下省离东宫的距离是那么远,顶着晌午的暑气不过走了一小会,却总觉得好似已经走了很长的功夫。好不容易穿过最后一道回廊,丽正殿的正门已近在眼前,正欲兴冲冲地迈进正门,却看到窦尚功领着宫女徐徐而来,见是太子殿下,窦尚功与众宫女纷纷上前行礼。殿内的卢宫女也迎了出来,向承乾说道:“皇后与圣人正在午歇,太子殿下……”
承乾平复了一下微喘的气息,方道:“无妨,寡人先去看看九郎。”卢宫女则笑道:“那殿下可真是来得巧了,越王与公主也在里面呢。”承乾闻言迈向内殿的步伐瞬间有了停顿,不过一顿之后面上仍旧若无其事地继续往里走去,只是心下难免懊恼:“竟然比寡人来的还早……”
卢宫女自然没有听闻太子殿下孩子气的话语,而是忙着和别的宫女一起上前打理窦尚功送来的襁褓。只见苏州出产的质地极佳的红地小团花纹锦,纹样古朴典雅,又缀着一颗颗莹润雪白大小一致的珍珠,显然是极费了心思的。
窦尚功看着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托起朱红襁褓,低声笑着说道:“这是圣人特别吩咐为九郎的三日洗礼备下的,原本阿末还在发愁,要为九郎的洗礼准备怎样的物件才好,不过皇后殿下传过话来,说是已经为九郎备下了,只教打了一个朱红络子,阿末早早便做成了,却一直放不下心。”
阿末是尚功局里手艺最佳的掌珍,年纪虽小,却心思灵巧手艺娴熟,做出的那些饰物每每赢得了圣人与皇后的交口称赞。
不过也难怪一向手艺绝佳的阿末会如此紧张,这次皇后诞下小皇子,圣人高兴非常——虽然小皇子出生前,圣人一直念叨着想再要位小公主,但九郎出生后,圣人仍乐得当天便摆酒大宴五品以上的大臣,还下诏说,只要是在这一天出生的人都可以领取粮食。接下来的三日洗儿礼,圣人更是重视万分,早早就给尚功局下了旨意,尚功局的诸位也卯足了劲要好好表现一番。
所以在听闻皇后已经备下了洗儿礼上送给九郎的饰物后,整个尚功局上至窦尚功,下至掌珍阿末,皆颇为好奇会是怎样精巧华美的物事才能称得上九郎。
卢宫女打理好一切,又送走了窦尚功,便欲回到寝殿侍候,却在经过落地云母屏风时,隐约听见青雀脆生生的嗓音:“唔,九郎的眉眼与阿娘很像,鼻子和嘴,似乎和阿耶更像一些。”而乳母则略带紧张地说着:“公主的手要托着些……九郎的脖子还很软……对,就这样……”
只见丽质正努力学着阿娘的样子抱着九郎,而乳母则紧紧跟在一边,时不时地出声提点着尊贵的小公主该如何抱着幼弟,越王在一旁则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襁褓中新生才三日的弟弟。
只是丽质自己也才是个七岁的女童,没一会功夫,两只小胳膊便承受不住幼弟的重量,乳母正欲将九郎接过去,先前一直在一侧默不作声的太子却横过来手将九郎抱在了怀里,乳母一口气尚未放下当即又提了起来。
承乾的姿势虽然略有僵硬,不过少年的胳膊纤细却有力,稳稳地托住怀中这幼小的一团。承乾目光不禁放柔,细细地描摹着幼弟的轮廓,很像阿耶,也很像阿娘,许是刚刚吃饱的缘故,只在大兄的怀中转了个头就又继续沉沉睡去。
“九郎什么时候才会醒啊!”看了好半会,除了看到九郎绵软的小身子因为在不熟悉的怀抱中而象征性地扭动了那么几下,就再没了别的动作,新鲜感一过,丽质便觉着无聊了。
乳母小心翼翼地接过承乾怀中的九郎,轻声答道:“九郎刚出生,一日中总要睡上大半日。”
承乾闻言正欲开口,却见阿娘身边的卢宫女转过云母屏风,对众人说道:“圣人与殿下已经起身了,请太子殿下与大王、公主进内。”
青雀与丽质抢着要头一个进内殿见阿耶和阿娘,而承乾则故作沉稳地顿了顿脚步,实为不舍地又看了眼乳母怀中的幼弟,不过转念一想,近来课业也并不十分多,每日得了空都能来看看九郎,于是转过身也跟着进了内殿。
中
无论跟随圣人与皇后去九成宫避暑多少次,卢宫女每次来到九成宫,都觉得这是一次独一无二的经历。
这一次也不例外。尽管出发前的准备事宜总是繁琐的一堆又一堆,但每每听到立政殿中的欢声笑语,卢宫女就觉得一日忙碌下来的辛苦一扫而空。
“虽然是你第一次留下来监国,不过也不必紧张,凡是遇到拿不定主意的,就多请教请教左庶子。”行将离宫的长孙氏细细叮咛着自己的长子。
承乾紧挨着长孙氏而坐,侧首认真聆听着阿娘的嘱咐,随后说道:“阿娘不必担心,儿已经十五岁了,半年前刚行过冠礼,更是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开始上朝参政,阿娘与阿耶就放心吧!”
长孙氏闻言双眸含笑,温柔地摸了摸承乾的发鬓,说道:“无论你们有多大,就算将来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在阿娘眼里,永远都还是孩子。”
这时已经四岁的雉奴飞快地跑进来,一下子扑进承乾怀里,抱住他的大腿两眼泪汪汪:“阿卢说,大兄不跟我们一起去九成宫,是真的么?不要,大兄和我们一起去!”
承乾还未来得及开口,将将两岁半的阿鹞也跟着蹒跚上前,在阿娘和大兄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学着九兄的样子,伸手抱住了承乾的另一只腿,一起说道:“大兄,一、一起去……”
承乾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一把抱起小小的阿鹞,哄道:“大兄答应你们,如果有机会的话,大兄一定会去九成宫,如何?”
长孙氏则搀起雉奴的手,笑着对他说道:“雉奴现在也开始念书了对不对?”雉奴的脑海中当即便浮现出了素日里总在自己面前吟诵着毛诗的许叔牙的样子,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长孙氏又道,“那许侍读是不是给雉奴留过功课呢?”雉奴又想了想,再次点了点头。
“大兄是太子,他也有自己的功课要完成,留在京里处理政务就是阿耶留给他的功课。”长孙氏循循善诱,雉奴闻言有所领悟,不过还是舍不得大兄,于是承乾向他们再三保证,只要得了空,就一定会去九成宫。
几日后,李世民与长孙氏带着青雀、丽质这些孩子出发去了九成宫,承乾则留在长安担负起了自己身为太子的职责。
九成宫依山而建,行宫内建起高阁,四边环绕长廊,宫室纵横错杂,台榭参差交错,即便是在酷热的盛夏,这里也毫无闷湿蒸热之感,只有微风徐徐,携来盛暑之际里一份难得的清凉舒适。
待一切安顿妥当后,青雀与丽质早已不知去哪处玩耍了,雉奴与阿鹞则由各自的乳母带着,难得得了这份空闲,李世民便与妻子遍游起宫观来。
四月的气候正是宜人,九成宫内虽无奇花异草,却因不似长安皇宫内一草一木之熟习,李世民与长孙氏一路缓缓行来,说笑间倒也平添了不少乐趣。
渐渐走至一处阴凉,在经过一座高阁时,长孙氏只觉脚下颇为泥泞,于是便停下脚步细细看着这片土地。只见此处泥土与别处很是不同,不仅颜色更深更柔软,还相当的湿润,于是长孙氏转首对自己的丈夫说道:“二哥,你看看这块土。”
李世民见状便用手杖戳了戳,当即便有小股的泉水汹涌而出。见此,李世民颇为感慨道:“一直听闻过去的池沼之水都是从涧谷中引来,宫城之内本无水源,宫城中往往需要而偏偏缺少者,就是水之一物,只可惜这并非人力所能制造。如今九成宫内有了这泉水,可当真是一件乐事。”
长孙氏笑着说:“也不知道这泉水从何而来,又流往何处,不如先以石槛围住,再看看能否引伸为水渠。”
“是啊,若能挖出一条水渠那就再好不过了。”李世民深以为然,于是下令将这处泉眼以石槛围住。这时长孙氏看了看天色,说道:“雉奴与阿鹞午歇该醒了,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然看不到耶耶,阿鹞又该哭闹了。”
李世民闻言轻咳一声,斜觑了妻子一眼:“阿鹞看不到阿耶要哭闹,难道雉奴看不到他的阿娘,乳母就能安抚得住吗?”长孙莞尔一笑,转身与丈夫一同往回走去。
七月流火,酷热的盛夏行将过去,渐渐消退的蝉鸣即将开始新一轮的蛰伏。
长孙氏闲来无事,手执书卷倚榻而坐,这时,卢宫女带着一脸喜色进来,朗声说道:“皇后殿下,太子殿下即将到达九成宫,圣人已经命人准备大宴东宫的各位大臣。”
长孙氏闻言连忙起身,放下手中的书卷,欣喜之下又不禁有些埋怨:“承乾这孩子,来之前也不先说一声,也好让我做些准备。”随即想了下,吩咐道,“让乳母带阿鹞和雉奴早些回来,告诉他们,他们朝思暮想的大兄来看他们了!”
下
阳春三月,本是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时节,然而立政殿中除了悄然,就只剩下凝重。
卢宫女静静守在内殿的门外,太子殿下已经进去好一会功夫了,却迟迟没有出来的意思,眼看尚食局刚刚送来的药盅渐渐凉去,卢宫女却毫无他法。
“承乾,”长孙氏斜倚在榻上,温和地凝视着眼前的长子,当年那么小的一团柔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翩翩少年,“承乾,你有这份心意,阿娘就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阿娘——”承乾仍欲辩驳,长孙氏却向他招了招手:“来,到阿娘这里来。”承乾虽不甘心,却仍十分听话地坐到了阿娘的身边,长孙氏努力将他搂在怀里,如同儿时那般轻轻抚摸着他的背,“我的承乾已经长大了啊……”
过了好一会,长孙氏直起身子,看着承乾认真地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祈福可以让我的病情转危为安,那阿娘素日里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又何须祈福?若祈福无效,那就更加无须如此大费周章地下诏大赦了。何况大赦天下是国家大事,怎么可以因为我一个人而乱了天下的法度?”
承乾不语,只是深深地看着明明因为病重而精神不济的阿娘,却在这一刻流露出了熠熠夺目的神采与容光。
“儿……知晓了,阿娘的教诲,儿牢记在心。”承乾深深地低下头,竭力不想让重病的阿娘看见自己眼中已然蓄满的泪水。
长孙氏昏昏沉沉之际,看到了记忆中的玄中寺,晨钟暮鼓声中隐隐梵唱传来,只不过梦中的玄中寺早已不复当年破败的模样,是了,那年她祈过福后,玄中寺也因此得以修缮一新。
不知何时,一双温热宽厚的大掌执起她日渐消瘦的纤手,李世民叹了口气,心疼地说道:“你啊,病了就好好养着,宫女们说你今天没有按时用药?”
长孙氏挣扎着清醒过来,任由丈夫为自己掖好被角,过了一会才缓缓说道:“二哥,我刚刚在梦里听到了玄中寺的钟声……还记得那年我们跟父亲一起前往太原,我在路上祈福的那座寺庙吗?”
“是啊,后来你身体不适,我急的没法子,又去那儿添了不少香火钱,我还记得为你祈福的仍旧是当初那个道绰大士。”李世民忆起了当年的往事,不禁略有些惆怅,“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承乾他们都大了,我们却再也没回过太原。”
长孙氏难得起了兴致,在丈夫的半扶半抱之下坐了起来:“二哥,我好想和你再听一次玄中寺的钟声,再许一次愿……”
李世民将妻子揽在怀里,温柔道:“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玄中寺听钟,这一次带上承乾他们,重明太小了就让乳母抱着,我们一家人一起回太原。”李世民深深的目光凝视着怀中的妻子,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观音婢,我们说定了。”
四月,门下省发出皇帝陛下的诏书:
“皇后虚风日久,未善痊除,修复废寺,以希福力,天下三百九十二所佛事院宇,并好山水形胜有七塔者,并依旧名置立。”
六月己卯,长孙氏崩于立政殿。
当一日之中鼓楼的钟声再次响起时,伴随着一波波传开来的暮鼓钟声,长安各坊的居民纷纷开始往家赶去。李世民也不例外,照旧忙完了一日的政务,照旧默然地往立政殿的方向走去。
刚跨进宫门,就见一岁多的重明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身后跟着的乳母则一脸紧张地看着,急忙向他解释道:“……圣人,公主今日刚学会了走路,坚持要走到门口迎接圣人……”
李世民赶忙上前一把接住女儿摇摇欲坠的小身子,惊喜之下正欲转首对妻子说:“观音婢,看我们的重明会走路了!”却在将将回首之际瞬间木然而立。
良久,一只柔软的小手抚上他的面颊,却摸到了一抹冰凉,重明好奇地将手放到嘴边。
耶耶……苦。
李世民听到重明这样对他说。
是么,不……耶耶这是在欢喜……
李世民将重明紧紧抱进怀里,在无人得见的地方,任那欢喜的溪流顺着面颊涓涓流淌而下。
十三年以前的那些事·完
重明:衡山公主(即新城公主)的小名,取自重明鸟之意,出自歪歪鼻祖的《贞观鬼话:可爱的小犀牛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