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梵20年20首诗(2000-2019)
(2021-02-15 22:00:14)
标签:
诗歌文学文化 |
分类: 诗歌 |
黄梵20年20首诗(2000-2019)
从20年诗作中选20首诗,无异于杀鸡取卵,再说每个来临的“今天”看重的“卵”,也各不相同。不过诗选的简化策略,就是人对自身无法永恒的性急补偿,以便快速一览全貌。这样的快速观览,永远会含着“今天”的态度和视野,“全貌”当然会变动不居。人们期待的永恒观览,当代人还无福享受,那是移交给后世定夺的特权。“今天”的诗选观览,就权当是今年新春的心情。
问题的核心
棕色的东西
其实是蓝色的
黄色的爱情
其实白得单纯
红色的杀戮
其实是黑色的背叛
有些缓慢
其实刺刀一样冲动
亮得耀眼的
其实灰得惭愧
夸耀你的
其实是蓄意的省略
喷薄而出的英雄
其实是委身者
成就其实
是累了的被拒绝
我和你
虽然不同
其实一样要面临结束
蝙蝠
蝙蝠在这里,那里
头顶上无数个黑影叠加
顷刻间,我的孤独有了边界
假如我浮上去
和它们一起沐浴
我会成为晚霞难以承受的惊人重压
当蝙蝠慢慢拖动霞光
我孤独着,蝙蝠便是我的黑天鹅
无数尖齿鸣叫着催促我的血流
一圈又一圈
它们幸福的希望在哪里?
还是每只蝙蝠都想试用月亮这块滑板?
我开始感到它们振翅的温暖
蝙蝠,害怕孤独的蝙蝠,也许你我错在──
不能交谈,却如此接近
词汇表
云,有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说法
城,囤积着这个世界的所有麻烦
爱情,体现出月亮的所有性情
警察,带走了某个月份的阴沉表情
道德,中年时不堪回首的公理,从它
可以推导出妻子、劳役和笑容
诗歌,诗人一生都在修膳的一座公墓
灰尘,只要不停搅动,没准就会有好运
孤独,所有声音听上去都像一只受伤的鸟鸣
自由,劳役之后你无所适从的空虚
门,打开了还有什么可保险的?
满足,当没有什么属于你,就不会为得失受苦了
刀子,人与人对话的最简洁的方式
发现,不过说出古人心中的难言之隐
方言,从诗人脑海里飘过的一些不生育的云
2003.
二胡手
过去的日子是人民的,也是我的
是野花的,也是制服的
是码头的、处女的
也是河流的、毒妇的
下午醒来,我说不清
自己是盾牌还是利剑?
广场上,有人拉着忧伤的二胡
他有理由让弦曲中的毒蛇伤及路人?
他的脸儿整个隐没于旧时代的黑暗
如果来得及,我愿意
让女儿也把两只小耳朵准备
此刻,我感到过去就是他的表情
不再渴望新生活,像哭湿了的火柴头
与今天再也擦不出火花
过去变成泪珠,但没有地方往下滴啊
蒙尘的盆花也害怕它来洗刷
过去离现在到底有多远?
听曲的新人背着双手,就找到了热爱?
孜孜不倦的二胡手啊,用弦曲支起一道斜坡
我奋力攀爬着,并且朝下滑落
爱情挽歌
--致ZXL
请你接受我迟来的问候吧,那时你一尘不染
玉、丝绸一样爱着心中的皇帝
回想起来,你是一朵玫瑰,却没有怒放过
那天,蜻蜓在幽绿的水面即兴弹奏
我带给你的,只是一场落日的完整
回想起来,那天多辽阔,而生活多破碎
你的心在缩紧,我却婉言告别
只要轻轻一说,你的苦恼就属于过去
我偏停在那个时刻……现在你依然
不能代替我选择,沉默依然是生活的炼金术啊
但我在你的爱中,懂得了虚妄、多余
遥远的你,还会问:“可以吗?”
现在,我的心里没有了寒光闪亮的刀子
风吹夜窗,我在为你撒下几滴眼泪
人生多神秘,而你的旧爱已日渐沉重
中年
青春是被仇恨啃过的,布满牙印的骨头
是向荒唐退去的,一团热烈的蒸汽
现在,我的面容多么和善
走过的城市,也可以在心里统统夷平了
从遥远的海港,到近处的钟山
日子都是一样陈旧
我拥抱的幸福,也陈旧得像一位烈妇
我一直被她揪着走……
更多青春的种子也变得多余了
即便有一条大河在我的身体里
它也一声不响。年轻时喜欢说月亮是一把镰刀
但现在,它是好脾气的宝石
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它只闪闪发光……
秋天让人静
安静了,就在心里深深享受
只想被一棵巨大的水杉囚住
那些藏在心里的话,不过是被秋风再次说出
安静,使声名变得遥远
在一座山上,提起它已等于放弃
晚霞是山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没人在意
山吐出的血是多么美丽
几只麻雀,好像小心安放着惊恐
直到今天,我走过的路都弯得像年轮
我羡慕,天上那一团团厮杀的星群,有对安静的执迷不悟
我不住地仰头,学会用安静在深夜里走路
2007.
初恋已慈祥
初恋已慈祥,慈祥如几片落叶
我拾级而上,见桥下已经壮美
听见流水的和声,已有了女孩的嗔怪
每一声,都让我与她相遇
云,一会就不见了
正是这样的离别,藏着惊涛骇浪
那么多的水纹,在围着一片落叶
我知道,那是水的葬礼
已为初恋准备停当
失恋后的揪心,已是一座牧场
从此,我要爱的是落叶,而不是收获
当我把秘密都托付给河水
已有无数的桥,可供我节节败退……
繁体与简体
繁体适合返乡,简体更适合遗忘
繁体葬着我们的祖先,简体已被酒宴埋葬
繁体像江山,连细小的灰尘也要收集
简体像书包,不愿收留课本以外的东西
繁体扇动着无数的翅膀,但不发出一点噪声
简体却像脱缰之马,只顾驰骋在滥发文件的平原
当繁体搀扶着所有走得慢的名词和形容词
简体只顾建造动词专用的高铁
简体会说,繁体长得像半死不活的碑文
会讥讽,繁体还穿着旗袍、蹬着三寸金莲、戴着民国的假睫毛
会把繁体的安静、低调,说成是不善言辞
会把自己脸上的色斑,说成是福痣
当繁体把话题交给上半身
简体的梦已卡在下半身,无法拔出
忙碌中,简体像雾气,从不想排队
繁体相信,排队的耐心能造一把好斧子,能写一本好哲学
简体已砍去多少枝条,就已留下多少伤口
繁体每多一道弯,就多一条路
就多了前世和来世,不像简体,只能把自己捐给今生
瞧,简体把最重的担子已卸给繁体,生怕被快乐抛弃
但简体不知,繁体身上的锈迹,也是夺目的鳞片
繁体身上的寂静,也是动人的歌声
当我,被夹在繁体和简体之间
我就像最后一个知情者,日夜承受着秘密的负重
汤勺
我们和汤勺成不了朋友
哪怕喝汤时,我们深情地看着它
我们衣锦荣华,它却总把自己倒空
它要倒掉让地球变穷的山珍海味
它宁愿空着眼窝,也不要汤水给它眼睛
它拒绝阅读坟场一样的菜单
有时,我似乎听见它谈起久别未归的故乡——
那锈黑了河水的矿山,曾经是啄木鸟弹琴的琴房
我们买再多的汤勺,也和汤勺成不了朋友
它宁愿空着眼窝,也不想和我们交换眼神
宁愿不穿衣裳,也不拔一根草取暖
只愿用清脆的嗓音,和瓷碗谈心
我不记得,已买过多少汤勺
我努力学习,这空眼窝的盲诗人的语言
看戏之前,试着用喝汤的声音,道出它内心的巨响
筷子
筷子,始终记得林子目睹的山火
现在,它晒太阳都成了奢望
它只庆幸,不像铺轨的枕木
摆脱不了钉子冒充它骨头的野心
现在,它是我餐桌上的伶人
绷直修长的腿,踮起脚尖跳芭蕾——
只有盘子不会记错它的舞步
只有人,才用食物解释它的艺术
有无数次,它分开长腿
是想夹住灯下它自己的影子
想穿上灯光造的这双舞鞋
它用尽优雅,仍无法摆脱
天天托举食物的庸碌命运
我每次去西方,都会想念它
但我对它的爱,像对空碗一样空洞
我总用手指,逼它向食物屈服
它却认为,是我的手指
帮它按住了沉默那高贵的弦位
当火车用全部的骄傲,压着枕木
我想,枕木才是筷子的孪生兄弟
它们都用佛一样的沉默说:
来吧,我会永远宽恕你!
老婆
我可以谈论别人,却无法谈论老婆
她的优点和缺点,就如同我的左眼和右眼——
我闭上哪一只,都无法看清世界
她的青春,已从脸上撤入我的梦中
她高跟鞋的叩响,已停在她骨折的石膏里
她依旧有一副玉嗓子
但时常盘旋成,孩子作业上空的雷霆
我们的烦恼,时常也像情爱一样绵长
你见过,树上两片靠不拢的叶子
彼此摇头致意吗?只要一方出门
那两片叶子就是我们
有时,她也动用恨
就像在厨房里动用盐——
一撮盐,能让清汤寡水变成美味
食物被盐腌过,才能放得更长久
我可以谈论别人,却无法谈论老婆
就像牙齿无法谈论舌头
一不小心,舌头就被牙齿的恨弄伤
但舌头的恨,像爱一样,永远温柔
苍蝇
我想看清它的脸
不论幸福还是饥饿都狰狞的脸
想象它体内装满了毒药
想象它恼人的嗡嗡声里,泊着对我的仇恨
其实它和人一样,只是饿了
像饥饿的人推门进来,想要一块饼
但我没有勇气放过它——
要用苍蝇拍啪啪的官话,消灭它嗡嗡的方言
它不得不跳起生死的圆舞曲
也许,它是苍蝇界的信徒
向往去它的圣地——我的厨房
展开翅膀来祷告
嗡嗡的祷文,令它不敢栖息在供品
——我的蛋糕上
也许,它是苍蝇界的文艺青年
想把目光狠狠插进诗集——
它沿诗集爬了一圈,却没找到缝隙
只听见,屋里响起了阴险的脏话
也许,它是苍蝇界的乖孩子
渴望父亲和它嬉戏
这飞来飞去的苍蝇拍,多像它酷爱的飞碟啊
只一瞬,就把它揽入黑暗的怀抱
小路
小路沿着围墙,独自遁入林中
它要逃离窗户的眼睛?
它要聆听知了试吹的号角?
它要到林中,带回一只迷途的狗?
哗哗的风,让树都弯着身子恭迎它
它在林中越走越消瘦
脚印和落叶是它的主食
它用越来越细的毛线,护住山的脖子
翻过悬崖时,它凝视着人类的惨剧
它忍受着秋天这张黄疸的脸
向戴着山岚假发的峰顶走去
谁也不知,它究竟要干什么?
当黑夜来临
它成了月光下蛰伏的一条眼镜蛇
慢慢在山顶昂起头——
莫非它自不量力,想给
挥着月亮银盾的黑夜,致命一击?
蝴蝶
它是秋天不肯落地的落叶
也是尘埃想穿上的花衣裳
它更是在空中开屏的孔雀
展开自己的绚烂春天,与整个秋天对抗
它跳着圆舞曲
照着水面的银镜,纠正错误的舞步——
舞蹈是它最耀眼的沉默
也是它养活的最自由的花朵
不修边幅的秋风,突然伸出手
想摘走空中这朵鲜花
它顺势跳起了凌厉的鬼魅舞,告诉秋风——
它那充军的新郎,刚刚下了地狱
它愿意用吻印满风的脸,求风把它刮进地狱
在漫山遍野的掌声中
这勇敢的小女子,被风狠狠摔进了泥坑
中年人的胡子
胡子,总向来人低头
不是凭吊,就是认错
甚至像围巾,悉心裹着一个人的叹气
只要有风经过,它也想飞起来
它一直往下长,是想拾捡地上的脚印?
是想安慰被蚯蚓钻疼的耕地?
是想弄清地上的影子,究竟有没有骨头?
是想长得像路一样长,回到我初恋的地方?
它从不记恨我每天刮它的疼痛
它从不在乎,我是它飞不高的祸首
当然,它也像一根根铁链
把我锁进了中年
一旦睡梦来临,它便腾出一千只手
彻夜为我化妆,让一个陌生人
在清晨的镜子里等我
玫瑰为我脸红
每支玫瑰都有一对红脸颊
在为我脸红
我只顾戴好口罩,走进重霾的冬日
只顾活着,等着世间的不幸自己消瘦
看见污水的斑斓色泽,却说那是蝴蝶复活
玫瑰,水一样漫进梦中
在为我脸红
我踏上的路,通向衣锦荣华
我只是看着卖艺的老翁,一贫如洗
只是和那么多的人,从他的哀伤里路过
那么多的劫难,和我挤在同一个时代
我却只想躲得远远的
是啊,我再也成不了谁的依靠了
只有玫瑰谴责我
在为我脸红
运奴船
——观特纳油画有感
他们把黑人像一网鱼,装入船舱
黑人是那么驯服
沉默成了黑人安慰自己的口香糖
身上的脂肪,成了熬过航程的唯一希望
那么多的黑人,像鱼饵
被抛入大海,用血的光芒
照亮海水,直到鲨鱼的唇上
沾满黑人的临终遗言
假如我也是黑奴,必定会重复
那种尖叫的命运,我的皮
也一定是黑夜的皮,我的血
也一定是美术馆中最贵的血
但在鲨鱼休战之前,我只能幻想
爬出一排排牙齿的铁栅
观完《运奴船》,我也试着
掂一掂自己的命运。我恍然大悟——
自己已是城市的黑奴
在欲望休战之前,已没有谁能帮我
鱼
像灯一样的眼,为什么没有照亮?
像花蕾一样的眼,为什么没有盛开?
莫非你也像人一样,一直戴着面具?
为什么你有足够多的骨头
偏到死后才试图卡住人的喉咙?
我守着装你的盘子
守着怜你的假慈悲
你散发的浓香,来自你血腥的死亡
你一生的故事,我吃进嘴里还有用么?
你一生的视野,我用舌头也能继承么?
想到你是一个生命,甚至鱼里的先知
我不再是瞎子和聋子
一刹那,我成了能听懂你遗言的罪人
野猫
每天傍晚,那只野猫就像夜色
悄悄来临,它没有苟且偷生的低贱
它用优雅的步态穿过苦难,走向我
它不像人,会把脚步声走得像歌声
它没有让人劳神的名字
身上的绒毛,比任何名字更可靠
它用隐士身份,配合着这漫漫长夜
我撒下的猫粮,能把它的命运拖入小康?
我的施舍里,到底有多少真心?
也许这施舍,只是抵御虚无的一种风情
在黑夜打烊之前,就连星星的酒窝也不真实
多么香啊!它的吃相是银行
一样存着人类的饥馑
它浓密的绒毛,也像人类的棉衣
一样有着过冬的警觉
我用口哨,打造着它和我的方言
每一声,都是一粒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