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兆刿:《母亲》——母亲节置顶博文(2010年暑假随笔,首发于《档案界》)
(2011-05-07 17:32:19)
标签:
《母亲》母亲节覃兆刿随笔情感 |
分类: 灯下心情 |
一
可我一点也不奇怪,打小我就亲睹了母亲的能干和超常的毅力。
母亲王氏,名讳祖芬,人称王婆婆。虽是王婆,老太太为人却从不打诳语。她直话直说,遇事的决断力,用今天伢们的话说那是相当的强悍。她对事物的理性和冷峻,竟被孙辈们取笑为“超现实主义”。至于乐善好施、舍已为人只为讨一句称赞的父亲,便只能落个“超浪漫主义”的“讽刺”。记得有次回老家,正值山野蘑菇肥美,那五颜六色的蘑菇,馋得我直流口水。父亲一眼看出了我的心思:“要不给你收购点儿晒干了带到武汉去?”我说“嗯”,心想反正乡亲们采多了也是要去卖的嘛。不到一袋烟功夫,父亲便提回满满的两大筐,大的、小的,红的、绿的,松针、栗叶,连土、带泥,看来父亲是将我买蘑菇当成帮乡亲们销山货了。母亲一看不高兴了,直指父亲办事只讲面子,完全不懂货真价实的道理。这也难怪,“超现实主义”和“超浪漫主义”实在是相差得太远了。嘿嘿,也不知性格迥异的这两老是怎么一起过到金婚后的呢。
没有文化,这大概是母亲心底最深刻的自卑了。每当父亲手抚老花镜,在昏暗的灯光下专注于书报谱牒且念念有词的时候,母亲虽言语间表现出不屑,但眼神里却透出难以抹去的经年不朽的嫉恨:为什么家里那么有钱却不让女儿读书呢?还说什么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
虽然没有文化,可母亲的坚强和毅力却使一般文化人汗颜。
母亲小时候家境富裕,可一嫁到覃家便因我祖父早逝而不得不帮父亲撑持门户。她先后生过六个孩子,只余我们三个。其间母亲的泪都流尽了,我亲见过母亲痛不欲生的样子。可残酷的事实也赐给了母亲坚强和惊人的意志品格。
记得三十多年前母亲被诊断得了黄疸肝炎,后寻得一偏方:生食新鲜猪苦胆,研磨地鳖粉口服。远近好心的人户,只要宰生猪的,都会提前通知我们。我几次清早随母亲去取猪苦胆,然后见母亲艰难地吞下。可就是这一只只冒着热气的猪苦胆,还有那一勺勺散着异味的地鳖粉,让母亲的病竟奇迹般好了!从此,母亲反而比一般人都要显得健康。
母亲手脚麻利,做事前都会认真的思考,而且对新事物颇能用心接受。譬如,她以前只在商场坐过扶手电梯,记得第一次在武汉坐升降电梯的时候,该下了她却在里面呆着不出来,老太太硬是跟着电梯里的人上下了两遍,原来她在观察别人如何上下开关,八十多岁的乡间老太太第一天便能自由出入楼里楼外了,我真为母亲感到骄傲。当然嘞,精于算帐的老太太对100以内的阿拉伯数字还是很熟的,所以电梯中的那几个数字算不了什么!
要知道,老太太除了心疼儿子的荷包,经济头脑可是有家传基因的。母亲出生于民国年间殷实的生意人家,从小多了些钱谷斤两的耳濡目染。她虽然并不识文断句,帐可是算得那个溜清。据说母亲在娘家时,外公有自己的驴队,专事盐茶百货运卖,远交他乡朋友,用度颇为灵活,见识也自然宽广些,因此外公在村舍间还是略有些身份的。也许正是这种宽余的家境,母亲身上才有那种从来都在的自信。
可这几年母亲的听力有些减退了,所以我打电话的时候总是要有意提高声调,希望老人能一下辨出我是武汉的幺儿子来。
电话通了,要等两三分钟。从火房或者外面的场院里进来是需要一些时间的,何况老人听力已大不如前,腿脚也没有过去那么利索了。
贴紧电话,再按一按电话线的接口,生怕漏过一点声响,生怕无意间断了线路。我比任何时候都静心地等着,想像着,耳边仿佛响过“吱”的一声,老太太正急急地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
“妈”,我提高嗓门就像每次回家那样。
“是兆云吧?”
母亲的问话很急促。没有犹豫,满心希望,微微发颤的声音带着一丝心疼。
“我是兆刿啊妈。”
“哦,是兆刿呀”。母亲的话带过一丝惊讶,不,倒不如说是隐隐中有那么一丁点儿失望,当然也有搞错了儿子的那么一点不好意思咯。我想象着电话那头母亲正有点儿尴尬,父亲则在一旁轻轻地摇头。要知道,任何一次电话,父亲都是能一声辩出他小儿子的呢。
“大哥在那儿挺好的妈,我刚和筱儿去温州看过她大爹的。”筱儿是二哥的女儿,刚从美国回来分到上海交大工作。
“哦,筱也去了?”“你大哥真的还好吧?”“你到他住的地方看了?”……母亲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兴奋起来了。
“看过了妈,看起来公司挺红火的。”
“在工地上住那不是很吵人吗?”
听得出母亲希望我描述得越细致越好。我说是的妈,大哥真的很好。那儿也不是很吵人的。听罢我的介绍,母亲的声音平稳了许多。
大哥下岗后在一家建筑公司担任工程监理,楼盘就在全国房价炒得最高的温州瑞安那儿。工作累嘛倒不见得,只是天天要记录填表摄像什么的,事情比较锁脚,环境也的确有些吵,要是建筑工地的临时板房隔音效果再强一些就好了。好在大哥聪明且心中有目标,正一级级考他的建造师呢,日子倒也过得很充实。这些我当然不能说,不然老太太又会心疼的。
“你大哥好我就放心了”。听到我如此细节的描述,母亲倒是不藏着掖着了。
“然回家了吗?”母亲这才回过神来说了些你们放假了快回来啊之类的话,怎么听都觉得象老太太的外交辞令或者放电话之前的一点儿寒喧。
电话放下了,可失落升起来……
老太太次次电话都错当我是大哥,这已经不光是听力的原因了。
难道母亲心里没有我?是我电话打得少了吗?可我差不多隔十天都会打一次电话的呀。我很不孝顺吗?我不是也刚寄回啥啥啥了吗?心里这么反来复去,只到下一次电话还是被母亲叫错……
终于,有一次回老家的时候,我开玩笑对老太太说妈您怎么老是将我搞成大哥呢?二嫂在一旁安慰我说其实他们也常在电话中被母亲搞错的。嘿嘿,这下我的心里算是多少平衡了一点儿。
可没几天我就开始悔了。因为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母亲接电话不再那么急切地开口问是不是她老大,而是有一点怯怯地问“是哪个啊”或者接了电话等我先开口自报是三号儿子再说话。
老太太的这一细微变化反而让做儿子的我心里很不自在了。
面对母亲的“错”我表现过不高兴吗?或者父亲因此埋怨老太太了?总之这一变化是母亲有意识的。我很自责。
错就错了,我干嘛要提呢!
于是每次电话一通,我便急口令似的先下手为强:“妈我是兆刿”,老太太则后发制人地说我知道你是兆刿啊,可听到我这明显不自然的说话节奏,母亲还是在那边忍不住笑了。
老太太开心,做儿子的也就开心了。
“妈——”
“是兆云吧?”我后悔这一次忘了抢先报名。
“妈,我是兆刿。我给您们寄的新茶收到了吗?”
“哦,是兆刿啊。收到了收到了……”
放下电话,我立马给在温州的大哥打了电话,我想一定是他很久没有和家里联系了,要不然母亲怎么会这么快就忘了她的“后发制人”了呢?
不过,做儿子的是不会真正计较母亲叫错老几的,更何况有三个儿子,更何况错一定有错的道理。
大清早,我躺在床上针对老太太的“错”来回分析,夫人讥笑我又在搞什么课题呢?不过她很快同意了我的结论:老太太牵挂老大,那是因为大哥在我们三个中更是从细节处疼爱老人,何况他现在只身在外,生活又过得不太顺心,老太太不担心那才叫怪呢。
要说大哥头上本来是有个姐姐的,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有六十了。没有女儿,这成了母亲一生的痛。
母亲最嫉妒的便是别人家有女儿疼妈,她却只有三条儿子四海为家。所以在我们家做媳妇地位可高了。而且,两个孙女都是她一手拉扯了好多年。至于孙辈中女娃读书的事自然格外受到重视,老太太是绝不允许再搞什么男尊女卑的!
女儿的心细是儿子难比的。可大哥相对来说心细手勤,体贴入微,这一点聊补了父母的无女之憾。过年回家,我们总是指手划脚这可如何那可如何,然后坐上桌子吃喝或者麻将。而这时大哥总是挑水去了,洗菜去了,种树去了,清理安全隐患去了,调试电视清晰度去了……。他总是风风火火,想到事马上去做,生怕自己出了远门父母会出一丁点儿闪失。有一次在老家我发现自来水管的地埋部分有点外露了,吃饭的时候大哥不在,等我找到他,水管沿线早已重新填上了土石。大哥回老家,总是要住上那么几天,而我们来去匆匆,已很少在老屋里陪父母乘凉说话了……
……
我估计打电话的时候母亲还会“错”。错就错吧。也许在父母日夜的依念中,大哥更象女儿那样贴心。过去是他帮扶着家庭的发展,今天也只有他仍然保持着对老屋对父母的那份最深沉最温情的眷念……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