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四凤 (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周蘩漪 (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分)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老妈子说瘦了。
鲁四凤 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周蘩漪 老爷很不高兴么?
鲁四凤 老爷还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周蘩漪 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鲁四凤 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您的病呢。
周蘩漪 我现在不怎么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叫账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鲁四凤 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周蘩漪 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具都发了霉,人们也都是鬼里鬼气的!
鲁四凤 (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周蘩漪 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风!四凤!”
周蘩漪 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鲁四凤 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服上身。
周 冲 (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蘩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周蘩漪 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周 冲 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蘩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周蘩漪 我想清静清静。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脸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周
冲 (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
周蘩漪 (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
周
冲 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叫您快活的。
周蘩漪 (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了吧?
周
冲 (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您生气啦!
周蘩漪 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哪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吧?
周
冲 不,妈,您想什么?
周蘩漪 我不想什么。
周
冲 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周蘩漪 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周 冲
您想父亲哪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年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周蘩漪 你不要再说了。
周 冲
妈,您也信这些话么?
周蘩漪 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周 冲
(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
鲁四凤 二少爷。
周 冲
(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周 冲
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周蘩漪 (目不转晴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周 冲
(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
周蘩漪 你忘了我不是病了么?
周 冲
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周蘩漪 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周 冲
让我来开。
鲁四凤 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周蘩漪 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帷幔)
周 冲
(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
来。(走过去)
鲁四凤 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周 冲
(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
鲁四凤 (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周 冲
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
周蘩漪 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
周蘩漪 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周 冲
(看看蘩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周蘩漪 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周 冲
妈,我一向什么都下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象,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周蘩漪 那我很欢喜。
周 冲
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周蘩漪 你先说给我听听。
周 冲
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周蘩漪 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周 冲
(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周蘩漪 (笑了)为什么?
周 冲
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后,你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周蘩漪
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周 冲
(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周蘩漪 嗯,真的——你说吧。
周 冲
妈,说完以后我还不许您笑话我。
周蘩漪 嗯,我不笑话你。
周 冲
真的?
周蘩漪 真的!
周 冲
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周蘩漪 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周 冲
(望着蘩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您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周蘩漪 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周 冲
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蘩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周蘩漪 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周 冲
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唯一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周蘩漪 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周 冲
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周蘩漪 (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周 冲
(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周蘩漪 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周 冲
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周蘩漪 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周 冲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周蘩漪 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周 冲
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周蘩漪 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运。
周 冲
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周蘩漪 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周
冲 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周蘩漪 (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周 冲
(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周蘩漪 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
周 冲
你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
周蘩漪 她没有说谁?
周 冲
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周蘩漪 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周 冲
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女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周蘩漪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周 冲
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周蘩漪 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周 冲
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周蘩漪 你真是个孩子。
周 冲
(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周蘩漪 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周 冲
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下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搂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周蘩漪 为什么?怪他?
周 冲
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
他自幼就没有母亲,性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也感情很盛的,哥哥就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周蘩漪 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周 冲
妈,可是哥哥现在真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周蘩漪 他还怎么样?
周 冲
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周蘩漪 哦!
周 冲
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他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周蘩漪 (自语)从前?
周 冲
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周蘩漪 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周 冲
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周蘩漪 (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周 冲
(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颜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憨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滓渣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火炽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名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便知道这也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仁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审阅自己的内心过缺,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来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的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贸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他的唇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上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漩涡里,他昏迷似的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羡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咬一口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内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地他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过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致的情绪,他觉得腻!(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忘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他并不感觉得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那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蘩漪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噩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自主地纵于酒,于热烈的狂欢,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丧,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不整齐,他打着呵欠。
周 冲
哥哥。
周 萍
你在这儿。
周蘩漪 (觉得没有理她)萍!
周 萍
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周蘩漪 我刚下楼来。
周 萍
(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周 冲
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周 萍
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周 冲
你不要去。
周 萍
他老人家干什么呢?
周 冲
他大概跟一个人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
周 萍
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周 冲
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周蘩漪 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周 萍
(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周 冲
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周蘩漪 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周 冲
妈!
周 萍
您好一点了么?
周蘩漪 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周 萍
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周蘩漪 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周 萍
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周 冲
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周蘩漪 (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周 冲
妈,你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周蘩漪 这是理由么,萍?
周 萍
(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周蘩漪 (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周 萍
怎么讲?
周蘩漪 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周 萍
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周蘩漪 (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周 冲
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周 萍
(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周 冲
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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