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散文》2015年2期 夜深深(外两篇)
(2015-01-31 22:4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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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散文》2015年2期
夜深深(外两篇)
深秋。月亮圆了一半,大抵是初七、初八了。
这个竹林四合的,傍了县城的寨子,薄暮笼罩之后,月光便洒下了清辉。蜿蜒的石板路上,也飘零了梧桐树的落叶,踩上去,有蟋琐的细响。那片用青石嵌平的晒坝,那蓬叶子扶疏的竹林,各家瓦屋青黛的飞檐,还有,新收的谷草个子,白木做成的搭斗,手摇的风车和卷了起来立在阶沿前的晒席,全被月光勾勒出明明朗朗的轮廓。
月色里,隐隐约约的人语,吸烟筒发出的咕噜咕噜的轻响,刺笼里雀鸟的叫声,都听得真切。唔,还有生人路过时的犬吠。微风摇荡的大气中,谷草的温馨,熟透了的山果的清香,甲虫特有的气味,也扑面而来。谷米进了家,水牯添了膘,寨子里,像有一种成熟、温暖、香甜,存乎其间。
夜归的货车,沿着寨子坎下的公路,向前方驶去,车灯射出长长的、亮亮的光柱,一辆过去了,接着又是一辆,一辆一辆渐次地远去,就像汩汩流水,竟日潺潺……
夜深深,晒坝上又细碎又缠绵的人语,越更清晰。
“坎下的那蓬刺藜,好甜,退了涩的……”说话的人,喉音浓重。
“明天让娃儿讨一背,城头人稀奇。”这是让人感到苍迈的声音。
烟筒在响,烟筒上明明灭灭的红光,一闪一闪。
“这一冬,不出去找点活路?”苍迈的声音。
“要去的,岔江底下,修公路,要人。”
“有活路做,不说几百上千的进项,总比去桥头蹬茶馆、赌钱强。”
“正月间,老二接媳妇,三五万块钱少不下来。”
“凑齐了么?”
烟筒递到另一双手上。
“还差六、七千,开春,卖洋芋种,少说收两三千。再去岔江三个月,也差不多。”
“岔江底下,要的人多么?”
“想必不少。”
“你不去约老贵一起去?他家去年背账。”
“倒是。”
犬吠。竹林的萧墙边,有人游荡,还唱着从城里学来的歌:你是光,你是电……
不用说,寨子里会唱这种歌的,准是老贵。晒坝上的人招呼他过去,问他去不去岔江做活路?
肩背圆浑的老贵,直愣愣地瞅着前面的人。他说,他家今年够吃够穿,又不背账,哪里也不去。
晒坝上的人相当的不自在了。他们暗暗地嗤笑了老贵一回。优游的日子,为乡居的人所不取。
浓重的喉音,忍俊不禁,诉说起正月间将要施行的礼数。话语,那样浓烈,那样舒适,又那样相宜……
这时候,雾岚漫上了屋前的石阶。
谷底人家
从城里出发,不过六七十公里,眼前就呈现连绵的山谷。
这是一条好生僻远的山壑。站在谷底,只见蛮荒的山峦俨如威仪棣棣的屏障,乳白色瘴雾在山腰静静低徊,蓝天呢,长长的,窄窄的,深邃又缥缈。那条窄狭的,由一级一级青石缀成的山路,像一条带子,从长岭上飘忽而下,这便是谷底同外部世界联络的唯一纽带。公鸡在土墙上啼鸣,山雀在树尖啁啾,幽深的谷底在岑寂中才有了一分活气。
正当嘭嘭的搭谷声应山应谷的时候,长岭上忽地撑起了一排排绿色的帐蓬,从谷底抬眼望去,就像太阳雨过后,山上生出的一朵朵菌子。
黄昏,太阳刚刚搭山,星星还没跳出山脊,山风就会把长岭那边悦耳朵歌声传来,有时悠悠像流水,有时沉沉像滚石,有时簌簌像落雨。
山妹,这个从不枯着眉毛过日子的女子,后生们爱跟她打堆,她走到哪里,就把山歌带到哪里。她那脆脆的、甜甜的嗓音,像鸽哨、银笛,能把栖息在林子里的鹧鸪惊得扑扑飞腾,也能把缠绕在后生心中的忧怨驱散……
这些年,山寨的后生好多出门打工去了,到东莞,到宁波……,没了嘻哈打笑的同伴,没了呵嗬连天的山歌,山妹真有说不出的孤寂。做了地里那份营生,就整日陪着三爸,枯守空荡荡的瓦屋。秋夜的山凹,溽暑难挨,吃了晚饭,山妹只得陪三爸坐在门槛边,三爸手里摇着蒲扇,驱逐嗡嗡嗤嗤的长脚蚊。山妹呢,听他说些古话消磨长夜。
终于,长岭新搭的帐篷里,飘来一阵阵歌声,带着来自远方的气息,让山妹入迷了。她觉着,帐篷飘出的歌声,比民校老师唱的好听,比呜呜啦啦的唢呐引人悬想。她从歌声中,想象得出好多东西。歌声闷闷的,她猜想,一定是唱歌的人在山里住不惯,想那个远远的家了。歌声怅怅的,她想起那次牛不见了,她带了黄狗,满山去找。
山妹不情愿坐在三爸身边:在她心中,三爸的那些话太细碎了,太缠绵了,太没味了。她抬了一张板凳,坐在门前的水杨柳下,翘望着长岭上的那片红云变成淡紫,静静地听着长岭上飘来的歌,脚边嗡嗡的长脚蚊,也被她忽略了。空谷传音,那游丝一样的歌轻轻地飘来,她就觉得玄奥又酣畅,炽热又淡远,仿佛有了一点依托,得到一点昭示。她在那歌声中沉醉,觉得无处不变得一片明亮。于是,白日长长,她盼太阳快点落山;山风萧萧,她诅咒风把歌声刮跑。渐渐地,山妹听熟了,也情不自禁地学着哼起来:
亲爱的,你慢慢飞,
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山妹,咋不唱各人家的山歌呢?”
坐在屋里的三爸,摩挲着老眼,那口气,岔岔的。
“爸,我三岁就会唱山歌呢。”
山妹的回答,让三爸失意得受不住,像是受人轻慢、捉弄一样。
楼枕上吊着的那盏灯,摇曳地吐出苍黄,屋里昏昏暗暗。
山妹知道爸不悦了,就轻轻地唱起来:
吃了晚饭把碗收,
钥匙丢在碗里头,
……
山歌并没有解脱三爸心里的纷纭,在他听来,山妹唱得并不情愿,听了反而难受。于是,走上楼,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晨光熹微之中,山妹上山打猪草去了。走在雾罩沉重的田坎上,心中却有一阕韵律在悄悄展开,它轻快,跳跃,委婉,深沉,怎么也挥不去,驱不散……
她抬起头来,凝望着长岭上那排绿色的帐篷,踌躇着……
牛王
斗牛,古已有之。秦汉时,中原有头戴牛角而相抵的蚩尤戏,唐末戴嵩、五代厉归真的斗牛图也甚有名。我们复兴镇的斗牛节,或许就是一种遗风?
又是入冬以后的第一个“亥”日,天现曙色,三声铁炮响过,锣鼓齐鸣,各寨寨老带了斗牛向牛场坡进发。斗牛头上照例绑有两根遒劲的野鸡毛,背上,都有刻着“二龙抢宝”图案的旗座,旗座上插有五面三角形彩旗。斗牛颈项那里还系了九颗响铃,一路走来,叮当作响。这自然是相当风光了。
杨家二叔枯坐在火塘边,发红的两眼,盯着幽微的火光,一动不动。铁炮声和锣鼓声震动了窗棂,让他浑身悚惧。
北风拂过门前的梧桐,枝杆似铁。
牛槛那边,铁角水牯哞哞吼叫,声音激越,完全是一种临战前的呼叫。片时,那对铁角铿铿地撞击着青杠栏栅。
牛场坡的斗牛场上,杨家二叔和他的铁角也曾风光过。铁角蝉联过三年冠军,当之无愧地成为复兴镇方圆十八寨的牛王。
叫杨家二叔刻骨而铭心的是去年那一仗。在成百上千的寨邻面前,铁角遭遇了王家寨买进的“撞山倒”。两牛贸然相遇,角逐相抵,铁角一上去就败下阵来。坐在坡上观战的寨邻,一律站起来,为“撞山倒”叫好。两年夺魁的铁角头一回丢人现眼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似乎激怒了铁角,它四蹄翻飞,回头再战,百倍地勇猛。四只牛角撞击的铿锵之声,证明了双方都有千钧之力。对峙之中,铁角虽然吁吁喘气,而“撞山倒”却嘴溅白沫,终于轰然倒地。最后一个回合,铁角几乎把“撞山倒”抵死在岩石上,幸亏杨家二叔用绳索套住铁角的后腿,才让“撞山倒”免于一死。
铁角赢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誉,十八寨都由衷地为它披红挂彩,鞭炮声应山应谷,其壮观千载难逢。杨家二叔也按惯例接受了每个寨子赠送的一只大公鸡。
去年斗牛节后,十八寨的寨老坐拢来,反反复复相商,因为铁角无敌天下,斗牛节也少了悬念,少了乐趣,不如给它永久性荣誉,拜为十八寨牛王。寨老们还立下这样一条规矩:以后,一年一度的斗牛节,铁角不必上阵,反正最高荣誉都属于它了。这也不是只对铁角,以后,只要得了三次第一,也都不参加第四次斗牛节,也可以封王。
依了规矩,今天,铁角失去了上场拼斗的机会,只得困在牛槛里了。
雾罩早已逍遁,天发蓝,阳光在博大的山野蔓延开来。
牛场坡那边的人声传来,虽说细微,却又真切。
杨家二叔走出门来,门前那棵梧桐树上,麻雀从这枝头跳到那枝头,追逐,扭打,不一会又扑扑飞了。几只小鸡,窥测了一下,大摇大摆地走进菜畦,东一下西一下地觅食。阶沿上,黄狗懒洋洋蜷缩着,不一会,缓缓地站起,前后地伸起懒腰来。
鞭炮声大作,牛场坡那边,斗牛进入了高潮。
杨家二叔的目光越发黯淡,心里空空荡荡。他下意识走到牛栏边,只见铁角眼神痴痴的,眼角含着浑浊的泪,它的两角因碰击栏栅而发亮。杨家二叔把铁角牵出来,在土院里转了几圈。往年出征的时候,他都要给铁角灌二两酒,让它运气鼓劲。今天呢,不用了,不用了。他后悔不迭,这铁角,去年,为什么不输给“撞山倒”呢?第一回合失利后,为什么还要斗下去呢?为什么没有制止它呢?而今,没有对手,不也就没了自己?
不知怎的,杨家二叔心中一阵惶恐,他把牛拴在梧桐树上,转回屋去。
就在他跨进门的一刹那,他决定重新喂一头斗牛,决不亚于这铁角。不过,以后,最多只能让它赢两回。
他六神无主。
他迷迷糊糊,想到这铁角老去以后,他要从它印田穴上拔下一撮毛,沾着它的血,贴在神龛的牌位下边。他觉得对不起铁角,要永远记得它,永远记得它的这段光荣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