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

你独自开着车，在那没有色彩的路上，不知要驶向哪里。

又是黄昏，又是黄昏，黄昏时分原也沉寂。太阳静静地，一点一点沉下去。你竞想起了舒克申的那篇《太阳·老人·少女》，是的，太阳血红，橘黄，金属般色调。太阳就要西沉下去，你仿佛在一点一点失去自己，这种感觉也是一点一点明晰的。

这里并非凭吊夕阳的去处这里并非凭吊夕阳的去处。当车内的CD播放到第12首歌曲时，天色已经墨黑，空旷的路上只剩你一人，此刻，雄厚得有些战栗的《You’ll Never Walk Alone》（你永远不会独行），如天籁般飘摇而起，在这样一个夜晚，听到埃尔维斯演唱的这首歌，一种莫以名状的激动，让你泪水盈眶。行走在路上的你，被这首歌触及到心灵底处而无法抑制……

儿时，啊，多么遥远的时光，你爱一丝不挂地在河里扎猛子，上岸来，躺在地上晒太阳，看天上云舒云卷，把游动的云彩幻化成你心目中的各种符号。你还饶有兴味地蹲在地上，看成群结队的蚂蚁搬运食物，你在努力而耐心地分辨，哪个蚂蚁是它们中的头目。……这些，都早早远去，恍若隔世了。

人的一生，既在增长，也在失去？你一个猛子扎在人头踊踊的漩涡里，太久太久，据说，卷进漩涡，就别想从原路出来卷进漩涡，就别想从原路出来。是这样吗？你日常的视力范围内，高楼太多，车太多。你还曾经写诗赞美这城市，就这么痴迷其中。敌重重，军情忙。你大脑的兴奋灶被不辍刺激，行色匆匆，不知所终。像蚂蚁觅食般忙碌。别克车整日不停穿梭，电话不分白天黑夜占线。口若悬河，执着一念。日出不起，日落不归，你看惯一扇扇硕大的闪闪发亮的玻璃幕墙，你习惯杯来盏去满嘴豪情的盛宴，你喜欢明明灭灭变幻多端的霓虹灯，你爱去雾气迷蒙氛围暧昧的桑拿间。你佯装伟岸，内里虚空，你寸土必争，一掷千金，你志满意得，又陪笑脸，你无情搏杀，谤议相随。你的肢体象机器一样运转，心思不知滞留何方，没有浆，没有岸，没有边。强刺激最终是麻木强刺激最终是麻木，你兴味渐减。谈判桌上的争辩，金卡上的进出，并无胜负可言。你骄傲也屈辱，你崇高也卑微，你欢喜也忧伤，你得意也失落，你热闹也孤独。你想，千万别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你意识到，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太多，我们为之生活的东西太少。你淡忘了你喜欢的文字，淡忘了你推崇的周作人和张爱玲。你原以为这是在积累生活，说不定将来会有宏篇巨制诞生。现在，你没时间光顾文学，啊，远不止是这样，你从迷蒙到清醒地懂得了，文学，没原来想的那样简单：文学的本性是非功利的，文学他睁大眼睛看着，那些有鲜明目的的残酷的生存斗争最终在哪儿迷失？想像人类被像监狱一样围困的现实生活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文学在想像人类被像监狱一样围困的现实生活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文学既不给人类功利活动帮忙，也不帮闲。是的。你承认离开文学太远、太久了。你提起笔来，那是为了签字，签字，一切都是格式化的，哪有一点灵性？你甚至淡忘了亲人，无暇顾及你的女儿。她想和你一起吃一次饭都很困难。女儿打电话来，你说在开会，待会给她打过去，可你待会就忘了，女儿心已凉，人已远。

你终于想停一停，歇歇，在接受这个世界的种种指令后，你想听一听自己的内心在诉说着什么？是要被别人像陀螺一样抽着转动？还是按自己内心去行动？唔，从什么时候起，你变得擅长与他人之间的进攻和反击？你忽然想起你看过的一张碟片，那是意大利的安东尼奥尼的《云上的日子》，这个场景你记忆深刻：在墨西哥，一位高人搬到山顶，请工人搬运行李，走到某处，工人停下来，这人大怒，猜不透他们为何不动，领班解释原因，工人走得太快，把灵魂丢下了。他一震，说，太精彩了，就像我们整日忙碌，失去灵魂，应该停下来歇一歇。你觉得自己也像丢了灵魂似的，也该歇歇。这时，你甚至想从搏杀中退役。用一种决定，给自己一种自由和尊严用一种决定，给自己一种自由和尊严。往事突兀地弥漫。你轻轻地吹起口哨：“布谷——布谷——”，啊，童贞的天性，自然的灵性，实在久违了，陌生了，远去了。这是为什么？人固然都需要承认，而你太需要承认。我们面前有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无时无处不在的庞大座标。这座标明确而严厉，经久而不衰。就是死了以后的悼词，也要按这座标的规则、指数来衡量，来取向，来描述，概莫能外。几多强大，几多悲哀。什么都在意，生命还能昂首？人一辈子都在路上，生活却不能只为赶路生活却不能只为赶路。这是谁说的：摆脱物质贫乏，不可避免地走进精神的“黑洞”，铁定的吗？难道谁都会感染心灵平面化的病毒？那个所罗门的瓶子就要打开了？你忽然想起了原来喜欢的徐志摩的那首叫《我不知道风》的诗：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黑夜如磐。你调头了，狠狠地拍打着方向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