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脉悠长
(2012-08-10 16:3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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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脉悠长
秋至白露,学洙老师来家聊天,不经意说起王尧礼君,顿时神情勃发,大赞尧礼的《雨中西湖》《乌江行》以及《贵阳风物录》中的《黔灵山》《小车河》《花溪》……称得张岱、周作人、沈从文神韵……
我立即附和,因戴冰约写《贵阳读本·散文卷》的序,读了尧礼的《冬景》《荸荠》《蕨菜》《老树》《四月八的吃食》《红豆》《端午》等十篇精美散文,以为堪称贵阳乡土文学之翘楚。
学洙嫌此提法不够劲,应作张岱—周作人—沈从文—王尧礼来读。而且,强调,王尧礼在文体上和他们的趋同。
于是,我试写如次:
张岱公认的散文大家,我记忆最深的是他的长篇散文《西湖梦寻》,写在明亡之后。他在自序中说“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可见情深意笃。《西湖梦寻》卷一至卷五,张岱写西湖四周的保俶塔、玛瑙寺、智果寺、六贤祠、西泠桥、岳王坟、紫云洞、苏小小墓、苏公堤
保俶塔:其地有寿星石、屯霞石。去寺百步,有看松台,俯临巨壑,凌驾松抄,看者惊悸。
西泠桥:即苏小小结同心处也。邻舟数十,皆惊骇绝叹,以为真谪仙人。得山水之趣味者,东坡之后,复见此人。
苏公堤:二月,作胜会于苏堤。城中羊角灯、纱灯几万盏,遍挂桃柳树上,下以红毡铺地,冶童名妓,纵饮高歌。夜来万蜡齐烧,光明如昼。湖中遥望堤上万蜡,湖影倍之。萧管笙歌,沉沉昧旦。传之京师,太守镌级。
这是张岱文笔。甲申之变是张岱命运转折,逸民张岱看破繁华,隐迹于会稽山,看葛岭峰上的初月,钱塘江下的新潮,才有悲凉沉重、冷隽超然。穿过“鹿鹿风尘”,伤泪滴过,透出的还是清新优雅,时杂诙谐,传神至极。
尧礼写黔灵山、小车河、天河潭、花溪……语句飘逸,文思缜密,极有大家之兴味、神韵,更重要的是在文体上颇有张岱一类大家的文统。
小车河:小车河入南明河一段,地势陡峭,崖岸紧束(紧束二字尤佳),故水流冲激。溯流而上三四里,地势稍平,复筑坝潴水,深渊澄碧。再前,则曲折如蛇行,直处为流,折处为潭。桃柳竹石,连岸而生,翠峰环合,恍如世外,复少游人,为近城罕有之幽绝处。
花溪:放鹤上,芦苇丛生,桃柳杂植。春天落英缤纷,秋来芦花萧萧,四季景色宜人。过了放鹤洲是静潭,再前到坝上桥。坝上桥连接龟蛇二山,一面瀑流奔腾,飞珠溅玉,另一面积水渊深,沉沉如镜。
麦穰半日:左转过桥,流水哗哗,垂柳夹岸,长丝几及水面,青青隐隐,如烟如雾。河堤或土或石,石处胡堆乱叠,苔藓漫覆,土处芳草萋萋。“袅袅古堤边,青青一树烟”,唐雍裕之诗也,专为眼前景致而作也。
张岱的文字属明末的古文,文短意赅,字字珠玑,句句生辉。尧礼写景写事用词考究简练,一些地方还骈体对仗,与张岱一样兼引诗词典故,有“尺牍体”味道。一些篇什,虽有妍思,不掩萧瑟;一些篇什,山色空朦,水光潋滟,意趣盎然,类似优美导游词。这样的功夫只好用聪颖与勤奋来诠释。
尧礼的《乌江行》,以数首《望江南》为缀,长袖一舞,写了思南、德江、龚滩直到涪陵。片刻优游,文字透出乌江畔弥漫到水烟里的雅致,浪漫,“思南至德江,车行两个半小时。一路花开满树,白的槐花、紫的桐花(实则是梓木,吾乡桐梓不辨,梓树称桐木。今为协韵,姑沿其误),灰尘扑面,裹挟着槐花的清香,阳光的颜色,如树色一般新鲜,快人眼目。”无所寄取而畅情山水,又稍带一丝丝的玩世不恭,令人唏嘘。风景需要有灵性人来欣赏,此时此刻,仿佛乌江就是因这位才子和师妹而存在。
故乡的野菜: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扫墓时候所常说的还有一种野菜,俗名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花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
尧礼自认受周作人影响最深。这位苦雨斋的知堂老人,葆有一己情趣,他不肯降心随俗的个性与巨大的创造力,更显得弥足珍贵。
尧礼《蕨菜》:我以前的居所在贵阳西北郊,近山广有蕨菜,每年我都携妻去采撷。我对蕨菜太熟悉了,每年初春,乍暖还寒时节,故乡的山野到处都冒出蕨菜来,被火烧过的地方尤其茂盛,又粗又嫩。坡陀篱落,挎篮背筐的小姑娘,一边采蕨一边唱着山歌。我幼时曾采蕨去卖,以补家用。适斋先生《采蕨山谷间》云:“采上一束,放到米水里泡几天,去掉粘液和腥味,再用针尖破成细丝,切成小段,配上鲜红的辣椒、碧绿的蒜苗炒一炒,便在你口中脆生生地响,鲜味中带点清苦,叫你联想起峭岩、幽谷、春天冷冷的山风。”这段文字写得风韵有致,诱人垂涎,令人想家。
简单的类比,只能窥视某一侧面和局部,散文创作本身要复杂得多,文体,也就是从修辞手段、结构模式、美学兴趣、表现对象着眼,张岱之后这类文体有一条长长的文脉,经久不衰。作品于作家是长期孕育、水到渠成。尧礼与张岱、周作人内在相通,体性同构,语体特点、行文方式靠近,这样在整个文体上就趋于同一性、边缘性,这不是偶然的,也是不可否认的。尧礼嗜好读书,先天的气质与心性,不超俗,亦不随俗,成了放空蹈虚的俗世散人。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他循了苦雨斋的知堂老人,一直上溯到晚清、南北朝。古香古色的《雨天的书》,清、冷、简洁,要人沉下去,静下去,在达观背后隐藏着冷漠,在洞彻底下提醒着放弃。尧礼理所当然地讨厌道德文章,走进闲适恬淡、柔中蕴刚的文风……青灯黄卷,披沙拣金,濡笔行文,“快意巢”中,写下《土醪集》等数百篇散文随笔。
这种清淡朴讷的文字、原始单纯的美感、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文学趣味,拥有长久的艺术生命,至今还有不可忽略的潜力和不可动摇的势力,后来人不绝,尧礼则是最好的实证。
至于沈从文,尧礼与他更有亲和性。
沈从文《月下小景》:“由南而北的横断山脉长岭脚下,有一些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残余种族聚集的山寨。他们用另一种言语,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到这个世界一隅,已经有了许多年。”
这是对他笔下所有乡土民风,对他那些晶莹饱满,温润剔透的文字的点题。这位从湘西凤凰,从千里沅水,沱江走来的乡下人,对他的乡土饱含深情,充满眷恋。他用他的作品为我们展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梦。《月下小景》、《边城》、《柏子》、《萧萧》、《丈夫》……一首首婉约而又悲伤的曲子,伤感,却不绝望;茫然,却不痛绝。他的湘西系列,描摹乡村生命形态的美丽,人与自然和谐共存,本于自然,回归自然。“湘西”代表健康、完善的人性,这是他的全部创作所要负载的内容。
尧礼的《冬景》:
清早起来,满地都是白霜,寒气浸骨,脚僵脸红。人家冒出的炊烟,在明净的空气里,丝丝缕缕,清晰如纻。近午,太阳已经出来,好些人家用簸箕、筛子装着米花,端到当阳的地方晾晒。土堆上、草垛上、刺蓬上,花花绿绿,好看极了。新做的米花还冒着热气,吸引着馋嘴的孩子,主人一离开,就迅速地爬上去抓一两朵下来,躲在草堆中吃。水塘边,一溜蹲着的,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在洗衣服、蚊帐、被盖。隆冬就要到了,趁好日头,将所有要洗的东西都洗了,一天就可晒干。棒杵敲打着石板,砰砰嗙嗙,此起彼落,山鸣谷应。她们一边洗衣,一边说话,忽而轻言细语,忽而笑骂追拉,忽而腾笑喧天。水中觅食的鸭子,吓得钻到菖蒲丛中去。
《端午》:
五月末进入雨季,几乎天天飘洒,六月初雨势尤盛,经常一晚落到亮。上街,见到苗族妇女挑箬叶、草药入城游售,就知道端午要到了,脑中就想起老家过节的事情。端午最有特色的食品当然是粽粑。吾乡粽粑或灰或白,灰粽是在糯米中搅拌糯谷草灰,白粽则纯用糯米;或馅或不馅,或荤馅或素馅。形状或错对四尖角,或圆柱体。圆柱体状如枕头,称枕头粑,是专为孩子包的,初五早晨,各家孩子用竹扁担挑着一对枕头粑四处游走。祖母在世时,她带着孙辈到屋后的山崖下摘取三角藤、蓝布菜、仙桃草、菖蒲煮水洗脚,说是可以祛邪却病。
这具备超然的美学特征的文字。这种朴实细密的书写,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产生共响:那种奇趣盎然、野气扑人的山乡诗意、月下小景。那黄泥的墙,青黛的瓦、老人、女孩和黄狗……也让我想起远离尘嚣的田园,那少年和姑娘在夕阳下逗留嬉戏,行人挑夫在杨柳树下乘凉喝茶……自然界一切皆有灵性,大自然的“神性”成了乡土世界的主宰,这正是处于地域边缘中沉静的生命力量。
《荸荠》《蕨菜》《老树》《四月八的吃食》《端午》均为佳构。尧礼在回忆往事的叙述中,以最平凡的视角,平视宁静而秀美的乡土,以及种种率真淳朴的风土人情、真实厚重的百姓生活,斑斓多姿的生活图景。“寨口那几株古枫尤为高大,人户都掩蔽在浓荫之中,幽静极了。夏天蝉声满耳,秋天叶红,如一团停止的晚霞。”这是他《老树》中家乡之美,处处流淌一种感人的温情。这与他心“沉”民间,具有纯正的文化和审美根基有关。
沈从文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尧礼清音独远,最终也未必热闹,他不喜欢、不需要热闹。有山野溪涧孕育的底气,有张岱、周作人、沈从文在旁,那些,不要也罢。
201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