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威廉·柯林斯的《夜颂》
在这最后一章,我要考察一些英语自然诗,以之作为细致的批评分析进一步的练习。选择这些诗,没有特别的理由,它们之间也没有明显的联系,而且,就它们都是关于自然的诗而言,也没有特殊的意义。它们只是为细读提供的方便的文本。
首先,18世纪诗人威廉·柯林斯(William Collins)的《夜颂》(“Ode to Evening”)一诗节选:
…Then lead,calm votaress,where some sheety lake
Cheers the lone heath,or some time hallowed pile
Or uplands fallows gray
Reflect its last cool gleam
But when chill blustering winds,or driving rain
Forbid my willing feet,be mine the hut
That from the mountain’s side
Views wilds,and swelling floods,
And hamlets brown,and dim discovered spires,
And hears their simple bell,and marks o’er all
Thy dewy fingers draw
The gradually dusky veil
……然后,平静的修女继续往前,那里大片的湖
安慰着孤独的荒野,或是一些古老的山丘
和翻耕成灰色的高地
映照着它最后冷冷的微光。
但当寒冷猛刮着风,或倾泻着雨
阻止着我心愿的脚,独自在小屋中
从高山的这一边
观看着荒野、暴涨的洪水、
褐色的小村和模糊难辨的尖塔,
还能听到简朴的钟声,并留意到在一切上面
你带露的手指落下
渐渐变暗的帷幕。
可能难以找到比这更与现代情感格格不入的诗歌文体了。能够欣赏这类东西的现代读者,确实是已经发展出了真正广博的趣味。这首杰出的诗有两个方面是马上会引起典型的现代读者嫌弃的,即:精致正式的措辞(diction)与庄重高尚的语调。措辞意为那类按照惯例被认为是适合于诗的词汇;而就这点来说,现代诗根本不存在这回事。大多数现代诗歌,使用我们大致上可称为日常言语的东西。正是从这种“诗的”言语中产生的效果,而不是使用特殊的习语,将诗与普通语言区分开来。比较而言,正像批评家唐纳德·戴维(Donald Davie)在他的著作《英语诗歌中措辞的纯正》(Purity of Diction in English Verse)中所观察到的,新古典主义诗歌要达到特有的一些效果,似乎就得要避开某些悬浮在其边缘但又不适于进入的措辞。
莎士比亚也没有受到措辞的限制,他使用任何一种手边的词汇。无疑,今天的许多读者之所以觉得他的语言比约翰·弥尔顿的语言要更容易让人兴奋,其中一个原因就在此。在国外的一些地区,有一种感觉是:英语这种语言在其本土的创造力是非正式的和口语的,而更为正式的言语更适合于像法国人这样的高贵民族。这种信念有时与对莫里斯舞和大桶的热苹果酒的兴趣相伴随。
但是,还存在着别的文化状况,在那里,如果你不在诗中使用讲究技巧的语言,你写出的东西可能就不会被算作诗。许多措辞之所以会被认为不适合于诗,或许是因为它们太“低俗”(low)了。这种审查延续到了20世纪:许多乔治时代的诗人,不会考虑在他们的作品中使用诸如“蒸汽机”或“电报”这样的词语。确实,存在着许多比《夜颂》更平实的18世纪诗歌;但柯林斯尤其倾心于繁复的诗歌形象。不过,这些形象大体上说是一个18世纪的读者可能会在他或她的诗集中期待的那类事物。
对一些现代读者来说,这些诗行不太吸引人的另一个方面,是它们的语调太脱离日常生活。像这样的颂,被期待着听起来相当高贵。我们可能注意到,这种高贵或高尚的语调,相对而言是一成不变的:它并不会根据诗正在观察的事物作出过多调整,也不管其意图是什么。因此,当诗人匆匆跑向简陋的小屋避雨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期待语调上某种重大的转变,但实际上并没有。反之,我们得到的是那种我们先前已经考察过的,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张力。倘若说小屋是简陋的,诗的语言则不。诗的语言记录乡村(或小村庄)“简朴的”(“simple”)的钟声,用的却是相当高贵的术语。诗的语言像是站在奥林匹亚山上超然俯瞰事物,因而没有详细的特写镜头;诗人将他在小屋中的躲避,用来对周围风景作全景式观察的视角,快速地从崇高(山和暴涨的洪水)转到乡村(或小村庄)谦卑的家庭琐事。高尚和低下也被接合在教堂尖塔的意象中,它是神秘的、“模糊难辨的”(“dimdiscovered”),但却有着“简朴的”钟声。这种景观的雄伟,与观察它的日常视角并不一致。而这对一个18世纪的读者和今天的我们中的许多人来说,都是非常合适和完全可以接受的。
诗人并不真的是他沉思的风景的一部分,而且,这本身也是诗的高雅的一部分。确实,借助沉溺于被驱赶着寻求避雨的虚构,诗人短暂地沉浸到了风景当中。他似乎是要解释自己如何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但是小屋的设计尔后被丢掉了。因为诗与诗人及其漫游没有关系,这对像柯林斯这样的新古典主义作家来说,似乎没有什么趣味,并太过主观主义了。诗写的是夜本身。能把诗中各种各样的经验维系在一起的东西,不是这些经验都发生在威廉·柯林斯这个人身上这样的事实——这可能的确会是浪漫主义的策略——而是它们都是被称作夜的这么一个方便的、范围广泛的抽象概念的组成部分。而且,夜一旦它来了,就会遮蔽所有的事物。
因此,这让柯林斯能够以相当散漫的方式四处漫游,悠闲从容地看看这看看那,同时,像一个优秀的新古典主义作家所应该的那样,确保把所有这些东西累加为一个和谐的总体。他允许自己在古典的整体内具有浪漫主义的自由。事实上,这首诗的上面这些诗行,正是描述作家本人在诗中唯一的一次现身。一切以诗人自己为中心,恐怕是诗糟糕的形式。他甚至不是自己在观看风景;相反,这种活动被托付给了小屋,它似乎在替他观看。从“The gradually dusky veil”(“渐渐变暗的帷幕”)到诗的结尾,诗人将自己从视野中隐匿起来,完全消失于诗的语言中,这样诗就以非个人化的方式转化为一年各个季节的拟人化。
那么,这首颂就像济慈写的诗可能的那样,与诗人对于世界独一无二的体验毫无关系。它也无意于这样做。我们很少听到诗人对他所观察到的事物的感受。这里,我们不是在处理“意识”(consciousness),一如华兹华斯或托马斯·哈代可能做的那样。总体而言,华兹华斯更着意于为我们提供详细的思想轨迹,而不是详细的自然意象。柯林斯诗中活生生的、有气息的、活跃的主体并不是诗人,而是夜,也就是说,主体性被移置到了夜上面。但是,如果诗并不特别关心人类主体,那么,在某种意义上,它也并不关心自然客体。诗的作者看到的每样东西,都是由精雕细琢的文字符码促成的,这在这部作品更前面的一些诗行中,也同样清楚:
…O nymph reserved,while now the brighthaired sun
Sits in yon western tent,whose cloudy skirts,
With brede ethereal wove,
O’erhang his wavy bed…
……哦美少女滞留着,这时披着明亮头发的太阳
坐在那遥远西方的帐幕里,那云的下摆,
是上天编就的织品,
悬挂在他波浪的床上……
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直接的感知,诗人也根本不想这么做。柯林斯并不是真的在观看什么东西。他并不需要从书房的窗户往外凝望,以便把太阳写成披着明亮的头发,把云描绘成下摆,或者把大海说成是波浪形的床。这不是那种格外重视仔细观察的诗。我们这些后浪漫主义者倾向于认为这是一大缺陷,但对柯林斯来说,似乎并不这样,对我们来说似乎也不是非这样不可。柯林斯宁愿把这想成是怪诞的、不得体的:构想出令人难忘的特殊的短句,用它把握住海洋精确的色调和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