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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来考虑恐慌进攻和对受害者冷酷刻意的折磨之间的区别。
后者通常会涉及心理上的压力,例如威胁受害者长达数小时,让她抱有取悦攻击者的希望;但攻击者却并不会因她的低声下气而满足,而是将其作为踏脚石走向最终的暴力(例如那名男子最后拿起了猎刀)。在这里,节奏比突如其来的冲突要慢得多;攻击者的情绪基调相对冷静,而不是丧心病狂的状态。恐慌进攻具有戏剧化的特点,能够建立起高度的紧张感,包括对峙的紧张与冲突的紧张,随后又会突然崩溃,转化为过度杀伤的冲动。恐怖主义性质的折磨则更像是悬疑恐怖片:它并不建立在突如其来的冲突事件之上,而是经过攻击者的精心谋划;就算不是有意识的精心计算,至少也已成为一种日常习惯,攻击者反复叱责受害者,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和各种场合中找茬,甚至毫无理由地挑起争端。
与恐慌进攻相比,这里缺少的是整个第一阶段,也就是紧张感建立起来并释放成为恐慌进攻冲动的阶段。不过,伴侣之间的虐待有着恐慌进攻后半部分的特点,也就是攻击者和受害者在暴力过程中的相互浸润循环,以及攻击者的自我浸润循环。也许我们可以将这种虐待关系形容为一种截断的恐慌进攻,也就是虐待者找到了一种不同的路径,这一路径同样能够引向恐慌进攻的结果。驱动恐慌进攻的紧张与能量并不是来自于之前的冲突,例如军事战斗、警察追捕行动或一场白热化的家庭争吵,而是来自于支配受害者的过程。这一拖长的心理阶段,正是一方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另一方的战斗过程,体现为攻击者诱使对方摆出低声下气的姿态,而后却又拒绝这种态度,认为其还不足以取悦自己;这成为一种无止境的逗弄,完全处于虐待者的控制之下。虐待者能够从中获得冲突性紧张,并用来驱动自己的暴力行为;这是一种刻意而为的方法(至少在未公开表明的层面上),让自己进入一种愉悦的与受害者之间的相互浸润情境,以及随之而来的自我浸润。虐待者学到了一种复杂的互动技巧,能够通过自己的行动和对方的反应来创造一种情绪回馈的最终状态,而不是进入嗑药般的癫狂。无论多么可怕,这都是一种知识,一种在经常虐待对方时还能让自己感到舒畅的方式,就像瘾君子在吸毒时仍能感到畅快一样。
我们对这种虐待性质的暴力进行了不厌其烦的微观分析,目的在于寻找让这一切发生的某个转折点,或是某些情境性的事件。我们想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会进入那条隧道,而其他有着同样背景乃至前景特质的人却并不会。我的论点是,这种虐待性质的暴力包括若干种不同的浸润,而双方均会在学习和交涉中进一步发展这种浸润的循环。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谈判过程,也是双方互相试探彼此的长处与短处的过程;在这期间,双方需要利用自己在眼前这一情境中的资源(强制性的力量,物质资源,情绪仪式,互动市场机会等)。这里重要的并不只是资源本身;这些资源会被带入行动,用来控制对方。这其中还会涉及一些技巧;双方也许能够习得这些技巧,也许不能。
从攻击者这一方来看,这些技巧包括了解如何从受害者的浸润中获得力量;与此类似,也要了解如何从自我浸润中获得动力——例如源源不断产生的怒气。通常来说,这些都要视具体关系而定,在特定的伴侣、家庭或群体中都会有所不同;因为如果一个人想要在自己的怒火中越陷越深,他身旁的人就应当早已习惯和默许了他这么做。这其中包括一系列过程,需要一小步一小步地积累起来,就像一支军队在发起总攻前会先慢慢攻城略地。
这些技巧中既有短期的(例如在暴力行动中攻击者自身与受害者的相互浸润),也有长期的(如何一步一步地达到目的)。相应地,也必然会有一些技巧(尽管可能是暗含且不经意的)能够让某些人(显然是大部分人)拒绝走得更远。这包括所谓夫妻共同暴力案例中发展出的技巧;在这些情况中,双方的资源达致平衡,冲突停止,无法进一步发展下去。
从受害者这一方来看,也同时存在一种类似的学习过程,只是这些过程最终会产生可怕的结果。一个人需要学习如何成为受害者。这既发生在暴力进行的短期过程中,也发生在暴力发生之前的长期酝酿中。一个人会学习如何陷入冲突并让自己扮演防御一方的角色,并会愈来愈被动,眼睁睁地看着冲突性紧张/恐惧将能量从自己身上转移给攻击者。人类在情感上倾向于仪式性团结,乐于对彼此保持关注和情绪浸润;如果有其他人在设定这种关注的模式、语调和韵律,人们就会倾向于接受这种设定,从而避免争吵所带来的紧张。这种情况通常仅仅是为了避免片刻的不快而已。但这是一桩赔本买卖,因为当下的团结仪式虽然符合戈夫曼式的表面互动,但最终却可能导致付出更大的代价。无论如何,我们都有理由认为,这是在学习一种让目前的情境尽量少受干涉的技巧。受害者会在特定的情境中学习扮演成为攻击者的附庸;有些人是在偶然爆发的恐慌进攻中习得了受害者的角色,有些人则是在长期反复的折磨中学会了取悦他人。攻击者将这种取悦视为一种游戏,用来制造焦虑感和背叛感。
从这一角度来看,用背景因素来预测家庭暴力是具有不确定性的,采用哪种特定路径来走向暴力也是具有不确定性的;这并不是一个方法论或哲学问题,而是一个现实问题。这是存在于人世间的不确定性,因为这关乎人们究竟如何实现一条互动仪式链。究竟会发生什么,取决于在某一特定关系中的双方习得了哪些技巧。要想让虐待与暴力得以发生,两条习得技巧的链条必须同时存在:攻击者必须习得如何对待特定受害者的技巧;这其中可能包括高度的自我浸润,以推动攻击者陷入冲突与暴力;此外,他们还必须习得如何将自己的能量浸润在他人对暴力的反应中。
另一方面,受害者则必须习得如何与攻击者相处,让关系得以存续,并不自觉地鼓励攻击者发展他的技巧。在暴力发生时,可能存在两条路径:受害者可能也学到了一些反抗的方法,但却并不足以将冲突限制在普通的、双方力量均衡的范围之内;这一路径会导致紧张感进一步加强,最终导致恐慌进攻。另一条路径则是采取慢性而隐匿的姑息态度,从而导致恐怖主义式的折磨。在这种情况下,受害者可能会获得一些微不足道的仪式性补偿,但最终却会被动地陷入被折磨的角色之中。
也许还存在其他一些路径。但是,所有路径都必须依赖于两种习得过程共同发生:攻击者习得虐待的技巧,受害者则习得扮演自己的角色,或者至少也是未能习得如何阻止暴力。这两种角色在霸凌中体现得尤其明显,因为霸凌案例中存在富有技巧的攻击者和受害者——尽管后者的技巧可能体现为社交上的毫无技巧。
这既令人沮丧,却也予人希望。背景资源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情境性的管理技巧能够弥补资源的不足。情境技巧也许能够阻止打斗,或者平衡双方的能量,从而迅速解决争斗。此外,即使缺乏资源,人们也有可能习得支配技巧。从这一角度来看,也许动用暴力的并不一定是那些失去经济地位或其他资源的男性;暴力并不仅仅是一种粗暴的武力,它也有可能成为一种技巧,让攻击者学会挑选和操控受害者,并令其扮演好受害者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