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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历史的渊面之下、洪流之中,是无数“无名者”平凡的生生死死、日常生活。
有一个人痴迷于这些被历史遗忘、却因为文字记录偶然留名在历史中的、沉默的平凡人的命运,关注这些声名狼藉者的生活
——法国学者、著名思想家福柯搜集了总医院和巴士底狱的囚禁者档案,将它们选编为一个文集,并为这个文集写了一篇非常著名的前言《声名狼藉者的生活》(李猛译为《无名者的生活》)。在这篇文章中,福柯强调:
“这些声名狼藉者正是因为同权力的触碰而得以在历史中存活下来。权力就此深入到日常生活的最微观层面,并将这些日常生活镌刻成纪念碑文。就此,权力不仅暴露了其压制的一面,也暴露了其生产的一面。”(《声名狼藉者的生活:福柯文选Ι》)

▲ 电影《飞越疯人院》剧照
声名狼藉者的生活
本文节选自《无名者的生活》
福柯于1977年发表,李猛译,1999年发表于《社会理论论坛》总第6期 。
本文的唐薇译版《声名狼藉者的生活》收录于汪民安选编的《声名狼藉者的生活:福柯文选Ι》一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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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可以在那些打磨得象石头一样的文字中,
感受到摧毁与顽强。
福柯在这篇前言中描述了自己想要编写这样一本书的缘起:
有一天,我在国家图书馆,阅读一份十八世纪初撰写的拘留记录,我相信就在此时,这个念头浮上脑海。甚至,这个念头出现时,我读到的可能就是下面这两条记录:
米朗(Mathurin Milan),1707年8
月31日被送入夏朗德医院:“他一直向家庭掩饰他的疯狂,在乡间过着一种不明不白的生活,官司缠身,毫无顾忌地放高利贷,让自己贫乏的精神步入那些无人知晓的道路,相信自己能够从事最最伟大的事业。”
图扎尔(Jean Antoine
Touzard),1701年4月21日被送入比凯特城堡:“背教的教士,四处煽动,可能成为罪大恶极的罪犯,鸡奸者,只要有可能就会变成一个无神论者;这实足足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如果放他自由,还不如镇压他。”
我发现很难准确地表达我阅读这些片断以及许多其它类似文字时的感受。这些印象中,无疑有一个方面可以说是“生理的”。
但这么说,又好像还会有什么其它印象似的。我承认,这些“故事”经历了两个半世纪的沉默,突然冒出来,要比那些我们通常所说的文学更能触动我的心弦,而我即使在今天也不能说出,那些打动我的究竟是这种古典风格的美(只寥寥几句就展现了一个完全微不足道的悲惨生活),还是这些生命中的过度(excess)。这种过度,混杂着朴素的顽固与凶恶,人们可以在那些打磨得象石头一样的文字中,感受到摧毁与顽强。
当我碰到这些文字时,我感到震动。而这种震动,甚至在今天,我仍然能够感受到。而我之所以会写那本书,无疑正是出于这种震动,梦想在一种分析中恢复这些生活的力量。
但由于缺少必要的才华,我才会长期专注考虑进行这种分析;就是要把握这些文字的贫乏枯燥;我努力探寻它们的存在理由,它们涉及了哪些政治制度和政治实践;
我打算弄清楚,为什么在一个象我们这样的社会中,“灭”
(étouff és , suppress ,这个词就仿佛是指制止一声叫喊,扑灭一场大火或闷死一只动物)一个恶名昭著的僧侣或一个异想天开、颠三倒四的高利贷者,曾一度变得十分重要;我想知道,为什么要如此热切地防止贫乏的精神步入那些无人知晓的道路。
但是,那些最初推动我的热情依旧没有被触及。而既然许不能把它们纳入到理性的秩序中,既然我的话语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它们,就让它们保持我最初经历它们的样子,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 Psychiatr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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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生存灰暗平凡;
不过,他们在某一刻也会倾注一腔热情,
他们会为一次暴力,某种能量,
一种过度的邪恶、粗鄙、卑贱、固执
或厄运所激发。
我希望这本书涉及的都是一些真实生存过的人;人们应该能够找到书中描述的这些事发生的地点和时间。
不过除了人物的名字之外,这些简短的故事经常没有告诉我们任何其它的东西,而这些短促的描述可能充斥着错误、捏造、不公正、夸大其词的地方,但在它们背后,总是有过一些人,他们活过,然后又死去,历经了苦难、邪恶、猜忌与喧哗。
因此,我排除了所有那些可能出于虚构,或者类似文学的文本:文学创造的黑暗英雄形象,从来没能象我眼前的这些鞋匠、逃兵、小贩、掮客或云游僧人那样热烈,尽管所有这些人都易怒、可恶,或者既可怜又可鄙;而之所以这样,无疑就是因为我们知道他们确实存在过。
......
不过,我们要想有机会遭遇这样的事情,也必须得有一束光,至少曾有一刻,照亮了他们。
这束光来自另外的地方。这些生命本来想要身处暗夜,而且本来也应该留在那里。将它们从暗夜中解脱出来的正是它们与权力的一次遭遇: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这次撞击,对他们匆匆逝去的短暂一生,不可能留下片纸只言。

▲ 电影《七宗罪》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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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它们从暗夜中解脱出来的,
正是它们与权力的一次遭遇。
这束光来自另外的地方。这些生命本来想要身处暗夜,而且本来也应该留在那里。
将它们从暗夜中解脱出来的正是它们与权力的一次遭遇: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这次撞击,对他们匆匆逝去的短暂一生,不可能留下片纸只言。
权力埋伏在那里,守候着这些生命,监视着它们,追踪它们,权力也会关注它们的抱怨和小打小闹,哪怕只是偶尔;权力的爪牙还会袭击它们,在它们的身上留下权力的烙印。也正是这样的权力,催生了这些文字,让我们有机会窥见这些生命:或是因为有人自己向权力呈言,用这些文字来告发、申诉、恳请或哀求;或是因为权力想要干预,然后用寥寥数语来裁决或者宣判。
所有这些生命,本应注定活在所有话语不及的底层,甚至从未被提及就销声匿迹。它们只是在这次与权力稍纵即逝的接触中,才得以留下自己的痕迹,短促、深刻,象谜一样。因此,根本不可能重新捕捉它们处于“自由状态”时的本来面目;只有当它们落脚在权力游戏和权力关系所预设的滔滔雄辩、出于战术考虑产生的片面之辞或者奉命编造的谎言中,我们才能把握它们。
......
这些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的生命,只是因为与权力相撞击才有机会幸存下来,而这个权力本来只希望清除他们、或至少抹消他们的痕迹。正是许多偶然的际遇合在一起,才使这些生命能够在我们这里重现:而我想要在这本书中收集的就是这些无名者稀少的残迹。
有一种假的无名誉(infamy),Gilles de Rais, Guilleri 或Cartouche ,Sade和Lacenaire 这些恐怖形象或恶棍就享有这样的名声。表面上他们是无名誉,但正是因为他们在身后留下了令人憎恶的回忆,人们相信他们犯下了无数恶行,引发了叹为观止的恐怖,所以这些人实际上是光辉的传奇的主人公,哪怕他们名声的来由与本应造就一个人辉煌形象的事情正好相反。他们的无名誉,只不过是一种普遍性的名望(fama)的某种样态。
但是,那个背教的教士,那个迷失在无人知晓的道路上的贫乏的精神,这些人才是严格意义上的无名者;在今天,他们只是借助那些旨在将他们贬得一钱不值的几句可怖言辞,才得以一直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而机遇希望,留存下来的是这些片纸只言,而且只是这些片纸只言。他们重返了这个真实的现在,而方式与他们原来被逐出这个世界的方式凑巧一样。要寻求他们的另一幅面貌,或者在他们身上臆测出另一种辉煌,毫无用处;他们只不过就是那些希望毁掉他们的力量留下的简短言辞:不多也不少。这就是严格意义的无名,既没有混入暧昧的丑闻,也没有产生私下的崇拜,没有掺杂任何荣耀。


《声名狼藉者的生活:福柯文选Ι》中全文收录了这篇《声名狼藉者的生活》,这篇文章不仅探讨了权力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运行,也分析了日常生活是在怎样的背景下纳入到叙事和话语的体制之中。
除此之外,这本书中还收录了《乌托邦身体》、《

《声名狼藉者的生活:福柯文选Ι》
[法]米歇尔·福柯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6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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