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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作者
我承认,在这篇书评落笔之前,我踌躇许久。
对一本被奉为经典的书来说,若不是读过两遍以上、反复咀嚼,这样的评论写出来都会让我很惶恐。怕因我的肤浅和主观而导致对经典的亵渎。即使我人微言轻,但也实在知道当谨慎自己所发的言语。
而且,对性格入世且积极乐观的笔者来说,存在主义本身就被我早早划为“敬而远之”的行列。因为几年前误打误撞读了《百年孤独》,那种冗长的、碎碎念的但似乎都与叙事者没有关系的疏离绝望,让我读完后很久不想讲话,但又很被吸引。如《异乡人》中的玛莉承认默尔索吸引她的,就是他不故作特立独行却足够特立独行的那种特殊魅力。孤独、空茫,一切理想、意义、温情投掷进去,都引不起内心欢愉的感受,点燃不了内心对其他生命的热爱,就像是陷入一口深不可测的泥潭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让我无力,然而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上帝视角下真实的人生境况。
而《异乡人》不光是经典,还是存在主义文学的扛鼎之作。看过了书再看过许多评论后忽然觉得某种羞愧与荒谬——我想评论本身就是对存在主义莫大的讽刺,这对他们而言“无所谓”。然而,即便被作品中散发的凄凉呛得喉咙发涩,我还是动笔了——反正加缪也不介意,不是么?
讲这本书有必要先从个人专业领域出发,来看一看这一比较完整的庭审过程:
在默尔索被拘留后,经过几次侦查讯问,然后由一位预审法官,同时还有辩护律师来进行预审,从预审到正式庭审之间可能有五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预审”在我们的司法体制中并没有对应的程序,预审法官似乎主要是想让犯人认罪,然后与辩护律师一同来讨论案件陈述的重点。然后在正式的庭审中,有检察官方面,代表国家公权力来对罪行进行追究;辩护方面——辩护律师会有自己的辩护思路和辩护方案;法官主要是以自己的专业来维持辩护庭审的秩序。双方轮流叫自己方面的证人来出庭作证或进行询问,然后经过几番针锋相对的辩论后,以检方和辩方的总结陈词来争取陪审团的认同结束。
在这个过程中,作者以漫不经心的语气对审判制度进行了反诘:你们法官有资格以自己的好恶和观点来判断我吗?我杀了人,可是为什么庭审中不让我说话,要听辩护律师的愚蠢的辩护?你们针对我的罪行进行讯问我无可厚非,可是凭什么要牵涉到我的人品和性格呢?
现代司法的工具主义越来越明显,结果就是对共识的破坏。你认为法律就是工具,不需要有善恶之分,我认为法律是拿来用,但必须要合乎一个更高善的法则;再进一步你认为规则是有必要存在约束所有人的,我认为我不认可的规则对我而言就等于不存在,没必要遵守。我默尔索只对身边的现在发生的一切感兴趣并且也享受,友谊、爱情、价值、意义存在与否,我无所谓。我只是在享受此时此地而已!
再转回看第一部分,他如何成为了对那个阿拉伯人开枪的凶手的。海滩上的僵持,然后在夏日海边的燥热中,他的一步引起对方的拔刀相向,“朦胧中隐约可见闪亮的刀刃还在我的面前晃荡,啃噬我的睫毛,钻进我疼痛的双眼。从这时开始,世界全变了调……”他就这样向对方开了枪,然后觉得自己这一天的完美被毁了后,他就又向对方连开四枪。
我也要效法默尔索,但是我乐意用一种认真的有所谓的语气问:你能解释为何后面又连开四枪呢?
这个问题也是预审法官问过的。然而作者始终没有给出一个理由。我想说的是,尽管作者否定一切意义和约定俗成的因果关系的价值,但是作者不得不承认,这背后的动因,是愤怒和冷漠。默尔索愤怒这个人毁掉了自己这一天的阳光和美好,他的愤怒和冷漠不需要太多形容的词汇,就隐藏在描述射击被害人的话语里面,就是子弹“陷入人体,不见踪迹”。
好吧!即使默尔索到最后接受了这个死刑的判决,但是我们还是要给他一个公允——因为你冷漠灵魂的问题来判决他现在犯的罪行是否合适呢?破坏了共识的结果就是没有绝对善恶存在,但是我确信,即使你对这个世界的规则无所顾忌,那么并不意味这个世界至高的、比我们先存在的规则就要对你无效。律师法官们辩论的焦点确实是从默尔索杀人本身的探讨延伸到了他的性格问题上。但是这个是不是一定是不恰当的呢?我们中国刑法中有一些规定,有根据嫌疑人是不是具有危险性来进行酌情处理的情况,可见是不是一个危险的人对最后刑罚的确定还是必要的。检察官和律师们正是在辨别他是不是这样一个危险的人。
因为作者是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写作,所以非常容易让我们以一种同情的视角来看轻他的罪行——可是,试想若我们是他的朋友和海岸边上的那位阿拉伯人,在那种情境下,既然不符合正当防卫,那么也就是构成了故意杀人。那个停顿了一下连开四枪的做法,被法庭忽略了。我想也是作者故意忽略了。他在以一种超然物外的口吻讲着,他们在为了与我罪行无关的母亲葬礼的表现在争论——这个世界的审判规则是多么荒谬而可笑!我只是因为阳光太刺眼而杀了人而已!然而试想身边生活的是这样的人,所有规则都是虚无,人命可以因为阳光刺眼而杀掉,投入监狱我没有羞愧而是觉得“某种程度的困扰”,所以这场审判,应该不能被嘲弄为“荒谬”——除非你跟默尔索一样,认为人生就是完全的荒谬,所有亲情友谊爱情,都是那么没有价值。或者像他一样,你完全不关心被害的阿拉伯人是如何。
说到此,就不得不谈到了信仰和伦理的问题上了。你们凭什么对我灵魂进行审判?我想这也是这个世界的异乡人默尔索最后的破绽,他最后的爆发和吼叫,透过他的言语,去看他言语背后的真意是什么呢?他是愤怒和拒绝:为何要来拯救我?你们用来拯救我的那一套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我也想像神父那样问:你介意什么呢?若灵魂都是那么虚无,你真的如你所讲的一切都无所谓,你又为何会愤怒呢?你在对抗什么呢?所以默尔索可以讲“我只是没有了自省的习惯”……“我只是懒得多费唇舌”……“我觉得所有健全理智的人都跟我一样”……这种冲破一切道德与传统的隐藏的优越感,让我再读此书时为之厌恶,又心生悲悯。虽然最后他揪着神父的领子跟他高喊“过去我是对的,现在我还是对的,我一直都是对的,这是我的生活方式,只要我愿意,它也可以是完全另一种!”一种弑父的成人礼,他弑的,是这个世界的“父”,至高至善的准则。可是在他的豪气和愤怒中,让我看到了他依然有对自己灵魂与价值的追寻和珍视。所以又细细读后,却如神父一般“眼含泪水”了。冷漠到并不觉得冷漠是问题,是何等可悲的境地呢!
我一向觉得,阅读一本书一定是要有受教的心,进入他的话语里面才能够让我们知道作者在讲什么;但是阅读一本书不意味我一定会赞同他的观点。而《异乡人》便是这样一本我读过、不赞同,但对作者心怀怜悯的书。如果您打算读过后就不加思考完全接受书中观点,那么容许我效法作者,“我的感受非常不好”,所以绝不推荐;如果您是在阅读中习惯扮演批判者和救赎主的角色,那么我还是不推荐您读,因为作者只会让你恼怒,让你的满腔拯救欲无处施展;但若是您愿意做别人的朋友,去听听与世界没有关系、格格不入的人的“异乡人”的心里话——当然不要指望他直接跟你讲话,而是要能发自内心的愿意听他从貌似冷酷的叙事里面流露出的无奈和绝望的叹息,并且愿意怜悯他的,那么我非常推荐这本书——因为现在有太多的人与他一样,身处如此深的绝境,生命如同进入一口深井,只有我,和我的所谓真实感受。这种对世界的绝望和对自己的绝望都到了一种地步,就是对这种绝望已经无所谓。他们不该是这个世界的异乡人,他们本来也应有着柔软与人相交的灵魂。与其带着惊异的眼神如同看待怪物一样看待他们,不如坐下来,细细阅读,为了他们眼含泪水,并愿意用柔软的心,帮助带领这些异乡人回家。
(《异乡人》,加缪著,张一乔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