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慧

那年暑假，由于要备战9月的全国大专辩，我被扣在学校集训，不能回家。记得一天，在38楼331宿舍，我和男友一起阅读辩题的背景资料。错河的说话声从隔壁329室传来，一会儿萨特，一会儿尼采，一天中始终没有间断。晚饭后，我问男友，“错河是在和谁辩论吗？”男友静心听了一会儿，稍有疑虑但又几乎肯定地对我说“好像是他自己在说话”。男友话音刚落，宿舍门咣地开了，错河冲了进来。他面向男友，砰地一声单膝跪地，两手相扣。他用略带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对我男友说“师傅，给我指条明路吧。”见此状，男友先是刷地一下把手中的报纸移开，接着向上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应道“徒儿，出门向左即是。”“谢师傅！”错河应和后闪出了宿舍。此事过后的很长时间，我都在琢磨男友为什么能现场反应如此得当。我找到的答案是：那段时间，男友正痴迷金庸的武侠小说，他应该是在那一刻也同步进入“角色”了。我进一步得出结论：找丈夫一定要找金庸迷，因为世间就是江湖。

大约又过了两天，傍晚时分，我在北招的长椅上背诵辩论词。突然，我看见错河向我所在的方向狂奔而来，他从我身边像风一样呼啸而过，留下沉沉的喘息声。北招在进行外立面装修，楼的外面是临时搭建的铁架子，错河顺着铁架子登到了楼顶。他站在房檐上，一遍又一遍狂呼“Anna(此处隐去真名)，你是我的太阳”。我望着错河，只觉得灵魂被他如锋刀一般的声音从肉中剥离开，淌血，随即凝成红色的沙粒，被风扬起，重重地被摔入错河不是从嗓子里,而是宛若从天地间迸发出的火中。

那一刻，一种未曾经历过的叫“生命感”的东西填满我周身的血脉。错河被送进了医院。他的疯狂拯救了我。我对辩论赛的荣誉一下子变得不再执着，甚至不再追求。和生命感相比，荣誉只能矮了下去。

几个月后，错河康复回到学校。他见到同学们说的第一句话是：“自从我得了精神病，整个人都精神多了！”这句话让大家哄堂大笑。在后来的岁月里，特别是在历经世事的打磨后，错河的这句话成为我们法律系93级1班的班徽，如勋章般，常常挂在同学们的胸前。冷漠世间，大家愿以此言滚烫心灵，愿以此言防治一种叫“麻木”的时代病。

大学后面的几年，错河写出了不少好诗而且这些诗近乎都是一挥而就。我们从他的诗中时常感受到飞动的文气、洒落的文采以及难以名状的细腻境界。1997年7月，北大毕业前夕，在38楼329墙壁他挥笔题写了诗《席别》

错河是因为个人感情受挫而精神患病，我们班的老王化名“天色已晚”在QQ上假装成那个女生，给错河劝慰。在2000年，错河和那位清华女生认识的第六个年头，一个新的落叶季节，错河终于寄出了《晗亭祭》。毫无疑问，收信人是虚无的，但寄出此诗的意义在于：错河可以为那份感情做结了。

虽然对错河的情感世界不甚了解，但当我读完错河给Anna的信，特别是信结尾这篇《晗亭祭》，我禁不住泪如雨下。我承认我活着，可我没有勇气去“极致”，幸运的是，我遇到错河的文字，它替我哭、替我笑、替我“极致”了。生命的寂寞恰恰是生命的清宁；生命的落寞恰恰是生命的高傲。打破所有的桎梏，错河的文字是灵魂于天地间的独舞。

毕业后，错河的生活始终艰辛，他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在诗歌上。通过诗，构建白话文之艺术价值体系，这是他梦之轮翼，亦是他生命之柱石。二十年了，他用清贫铺就诗歌唯一的底色，以此底色纳生命之欢，之忧，之一切变动。这是他生命中，情有湮灭后，爱之承补。

我们班的安然同学提出帮错河出诗集，同学们捐赠了出版所需的费用。从倡议开始到今天错河诗集《对岸》正式出版，安然付出了很多很多。如果说他的无私中，存有一点私，那便是他希望错河的诗能火，错河再出第二本诗集就不用张罗大家捐钱了。而在我看来，《对岸》诗集的意义在于我们拥有了可欣赏之物。如果我们注定没有勇气尽情尽性地活着，那么退守一步，欣赏就变成生命的必须。通过欣赏，我们得以兑现出内心深处为之疯狂却无法表现的种种情愫。

本文发表前，我特意问错河是否介意我把他之前的经历写出来。他说“没有关系，因为这是事实，我已经疯过，争取这个时代为我而疯。”我想这应该是错河要成为诗神的宣言。

王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