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哲学家们》九十六 救亡启蒙两无成
(2017-05-03 11:4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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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周救亡启蒙清朝 |
分类: 讲史(那些逝去的美好) |
刘宗周的思想其实很丰富,基本上算是自泰州学派之后,阳明心学的又一次大的发展。
那都有些什么呢?
一是元气本体论,所谓“有是气,方有是理”,这个是张载气学的进一步发展,他坚持理气一元论,而以气为根本,理也只是气之理。
二是心性合一。这个倒是心学的概念,但他不承认义理之性和气质之性的区别,毕竟是元气本体么,所以他认为只有气质之性。而人身上那些不好的心念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说,那不是从性中来,而是从习中来。就是说,本性是好的,都是跟人学坏了。
三是新“四有说”。对应着气质之性的纯善,他提出了新的四句教,正与王畿的四无说相反,那就是“心是纯善无恶的心,意是纯善无恶的意,知是纯善无恶的知,物是纯善无恶的物”。
四是“意为未发”。他重新定义了“意”,他认为意是一个比心更为基本的概念,是意识的深层,是沉睡在潜意识的冰层,无意识的深渊里的,是心的主宰。人身体的主宰是心,而心的主宰则是意,它不是心之所发,而是心之所存。它是一种非常根本的东西,是天然就知道善善恶恶的。意变成比心更为根本的东西,那么良知呢,自然也不是根本的了,现在“诚意”才是根本,比起注重心念和行动的致良知来说,他更注重静下来的意根。
五是“慎独”。在刘宗周看来,王守仁的良知说,用良知来监督意识活动,但良知毕竟是一个监督者,它无法主宰意识的形成,那么诚意,以及基于诚意的“慎独”功夫,就是必不可少的。慎是谨慎,独是孤独,只有在这种状态下,人才能深入到意识的深层,让那些潜意识和无意识,也能止于至善。这个“慎独”也能很好解决功夫和本体的冲突问题,世人主张功夫的,害怕本体妨害了功夫,而主张本体的,又怕功夫妨害了本体,而诚意和慎独,虽名为本体和功夫,其实是一回事,慎独为功夫,而直及本体。
六是四德和七情说。他认为,喜怒哀乐的心情,如同四季一样,对于人是循环不已的,人不可能永远沉浸在一种情绪中,总会由一种转换为另外一种,乐极可以生悲,悲极可以反怒。而他也不主张未发为性,已发为情,在他看来,四德七情,正如那树苗,枝叶人皆见之,而根系却深在地下,它们既有已发,也有未发。
七是道心和人心合一。他并不认为有什么“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他说道心便是人心,人心复是道心,“道心”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人提出来的,对于人才有意义,对于鸡狗有意义么?而这个对人才有意义的“道心”,如果不是源于人的内心深处,如果不是人的内心需要,还能来自于天上?真是上天强迫给人的?所以不要强调人心和道心的对立,没必要,人心没那么坏。当然,如果有些人心过了份,损人利已,那就不再是人心,而是人欲,人欲还是要克制的。
八是格物穷理说。他说朱学格物说太支离了,今天格竹,明天格雨,格上一辈子,也未必能穷多少理。他也不太赞同王守仁的格物即是格心说,相比之下,他更赞同王艮的淮南格物说,就是说,格物就是慎独,就是格身,格意。这算是他对泰州学派的一次吸收和扬弃。
大概就是这些了吧。其实说实在的,如果刘宗周并不是东林党人,也没有生在明朝快要灭亡的时候,也不失为一代宗师,虽然不及朱熹,王守仁,可也算是一号重要人物。他的弟子很多,也很优秀,应该还能把他的蕺山学派发扬光大吧。他连十六字真诀都反对,思想还是相当有力度的,也无怪乎出了黄宗羲那样“非君”的弟子,而且他还有个弟子叫陈确的,把他那人心道心合一的理论,发展成了“人欲恰到好时即天理”。当然,那是后话了,但至少,他的蕺山学派并不差。
可他生在明末,他的任务是救亡的,他的那些博大精深的哲学思想,到底救不了已经朽坏了的大明朝。其实谁也救不了大明朝,正如谁也没有真的害了大明朝一样。
是嘉靖帝么,他十五岁由湖北入京师,面对一群聪明绝顶的白胡子老头或黑胡子大叔,那些人第一件事就是叫他不要认自己生父做父亲,不要认自己生母做母亲,他会怎么想?他只会认为这些人,是想控制自己吧。于是他反抗,他和那些人斗了好几年,他赢了,靠的是手里的皇权。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励精图治,重用那些当初逼他不认生父的清官,君子?还是反过来,不管忠奸,只要为我所用,只要忠心于我?做一个明君的意义在哪里,做文臣们的傀儡,连自己的生父也不能认?做一个昏君的意义又在哪里,酒池肉林,胡作非为?不,他不要那样,他只要抓住手里的权力,然后,寻求长生。
是万历帝么?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听张师傅教诲,要端正,要节俭,要好学,要制欲,因为偶然喝多了酒,还被张师傅严厉教训,让他自惭形愧。但是后来他发现,那都是假的,那名重天下的张居正,生活奢侈,作风败坏,排斥异已,排场大得惊人,一餐饭要一百多个菜,还说没地方下筷子。再到后来,他发现,他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连他最爱的儿子都无法立为太子,只因为,那不符合“理”,他累了,他不想象嘉靖帝那样把群臣斗死,他选择了逃避,他不上朝,他派宫里人去收税,给爱子多一些钱财。
他们都是一样,他们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活着,就是不能为自己活着,哪怕是皇帝。一定有哪里错了,也许李贽他们真的是对的吧,可他们把一切都打破了,真的很好么?这世道还能好起来么?虽然刘宗周的弟子黄宗羲,还有王夫之和顾炎武这样的大家,都纷纷把亡国之责放到王学末流身上,并且重提天理人欲,他们反对君王之私欲,他们非君,但他们也反对个人私欲。但是,即使把他们退到一百年前,他们就能救得了大明朝了么?灭小民的私欲,只要把泰州学派一把打倒就行了,可灭帝王的私欲,谁能做得到?
没有人知道答案,只知道,清兵来了,清兵来了,清兵来了。
启蒙派再也不能启蒙,大清朝连头上的头发都容忍不了,还能容忍异端?救亡派也不能再救亡,大清朝又岂能容忍一些人没事就说自己亡了天下?
甚至还有更多的人,那些反贪官而哭孔庙的,那些没事写写史书的,没事在诗词里寄托亡国之痛的,都必须彻底摧毁。甚至动不动就要“以天下为已任”的,同样要不得,天下是朕的,是爱新觉罗家的,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操心,轮得着你来“为已任”,你不过是一个连奴才的资格都没有的臣子,只要听话,忠心,老老实实按朕的吩咐办事就行了,“以天下为已任”?下辈子投身到我爱新觉罗家当个主子再说吧。
等到大清国把这所有的异端邪说狂悖妄行都摧毁之后,天下终于安静了,万马都齐喑了呢,这下大概真能千秋万载了吧。
而儒学的最后一次大变革,最后一次大复兴和大裂变,也就此告终,不是呯然轰响,只是呜咽了一声。救亡,启蒙,两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