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哲学家们》八十一 儒家的慧能
(2017-03-08 09: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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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艮哲学泰州学派禅狂禅派 |
分类: 讲史(那些逝去的美好) |
王艮真是儒家里面的慧能。
他们出身都不怎样,但成就都超过了那些出身好的。他们的思想都简洁明了,接地气,但也都褒贬不一,有人说,慧能成全了禅宗,但也误了禅宗,王艮的评价也是如此。
但不管你出于何种立场,怎么评价,你都不能不说,慧能掀起了中唐的新禅宗运动,而你也不能不承认,王艮掀起了中晚明的思想启蒙运动。泰州学派诸贤,多能“赤手博龙蛇”,有的启蒙思想家,思想深度甚至直逼王守仁本人,这,也多半是王艮开创之功。他打开了一扇门,至于那扇门的后面,是什么样的光景,王艮不知道,也没有人能够知道,因为那,已经不是中国传统哲学能够描述的了,“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
禅宗到慧能六传而变,但泰州学派,却让阳明心学,在一传之后就面目大异。怎么大异?
第一,他让儒学变得更加象“禅”了。
心学本就比理学简洁,“直宗孔孟,直指人心”,似乎就是禅宗见性成佛那一套。当初还在陆九渊时代,就常被人说成“禅”,所谓“朱子道,陆子禅”的。
心学比理学更注重内心,而比禅宗,又多了些入世意识和省察克治的功夫。所以如果心学往右走,再保守一点,省察克治,“为善去恶”,“存天理去人欲”的功夫更多,把“敬”挂在嘴上,那就更近于理学,而如果往左走,再激进一点,省察克治的功夫更少,只讲内心顿悟,明心见性,那就更近于禅宗。
所以心学发展到泰州学派,直接废功夫而指本体,的确,异于“禅”者其几希。
第二,泰州学派于儒学里,多出几分墨家任侠。是的,你没听错,就是墨家任侠。
其实当年张载讲“民胞物与”,程颢讲“万物与我同体”,已经有点墨子兼爱的意思了。后来这种思想传于洛学门下,心学尤甚,墨子兼爱也就悄悄地替代着儒家仁爱说。但他们毕竟是是哲学家,他们讲的万物一体多半是哲学层面的,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体验,落实到行动的到比较少。所以在宋明两代哲学家那里,的确在哲学层面有自孔子仁爱向墨子兼爱靠拢的倾向,但真正在行动里搞兼爱的,则舍泰州学派外,委实不多。
但王艮不同,他本就出身贩夫走卒,与当年墨翟大类,所以虽然也是出乎《大学》,也要拯救万民的,但他的“万物一体”却一下子从先儒的道德拯救变为人道拯救,和当年墨翟一般无二。他认为人民就象缸里的鳝鱼一样,压得快要窒息了,他“视民如伤”,“以四海穷困为已责”,他要去救他们。
结果就是,泰州门下弟子,救死扶伤,急公好义的程度,远在儒学其他门派之上。他们为此甚至不惜声名,不惧流俗,不计代价,不顾后果。
这些弟子里,说起急公好义,又以再传弟子罗汝芳为著,那简直就是活菩萨降世,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哪。为了救人,他可以几年不参加本来没有什么难度的廷试,不做官,可以卖尽家产,可以背上恶名。而他救的人里,固然有他的老师,同门,朋友,更有邻居,甚至陌生人。即使墨翟再生,恐怕也会把他当成难得的同道吧。儒学发展到这里,变化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哩。
第三,他让儒学多了几分庄学的旷逸。
本来玩哲学的儒家,比起玩政治的儒家就多了几分隐逸之气,不太爱作官的,朱熹中进士后五十多年,作官不过九年,其他哲学家也往往如此,讲堂书斋才是他们的最爱。但泰州学派本出乎贩夫走卒,作官?笑话,想作官也得有人愿意请啊,有人请,也得是一条路子上的啊。后来泰州一门有个叫李贽的思想家,不仅落发出家,甚至还说孔子满天下跑,没几天在家,其实也是个出家人呢。
本来玩哲学的,多半都是主张道统大于政统的,程颐如此,朱熹如此,王守仁如此,但如果有人屈于政统了,他们也无非叹息几声,可到了王艮嘴里,就成了“妾妇之道也”,那简直就成了奇耻大辱。他一向以“出则必为帝者师,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自居,一身爱则一家爱,一国家,乃至于天下爱,心理体验上根本跟皇帝没啥区别的。
第四,他让儒学的面貌,从士大夫的儒学,变成了贩夫走卒,农夫工匠的儒学,极为鲜活有趣。
比如说王艮有一弟子朱恕,他是个樵夫,因为无意中路过王艮讲学的地方,一听之下觉得大有意思,从此每天打完柴之后都要跑过去听,饿了就找人要点东西吃,听完了才背着柴离开。有朱恕宗姓是个读书人,也在王艮门下听课,看见朱恕每天来,就对他说,我借给你几十两银子,你另外找件事做,以后也体面些,可以经常跟我们一起游学了。他开始还欢喜不已,可回去想想王艮讲的道理,气就不打一处来,赶紧跑过去把银子扔回给那个宗室,说,你给我钱,也未必是爱我,我也是糊涂,我要是接了你的钱,欲望一起,一辈子都完了,哼。
还有朱恕以及王艮儿子王襞的弟子韩贞,是个陶瓦工,家里穷得不行,仅有的三间茅屋,还抵了债,只好住在破窑里。但他在得到朱恕和王襞师传之后,却觉得好道理要与大家分享,于是他每逢农闲的时候,就到各个村子讲学。他一个村子讲完了,再去另一个村子,农民,工匠,小贩,樵夫,渔父,追随他的,倒有上千人。这事惊动了当地的知县,知县觉得他教化有功,送了两石米和六两金子给他。他收了米,却退回了金子,说米我要了,但金子不能收,我讲学,可不是为了要钱的。
总而言之,王艮自己本就是个奇人异数,也只有王守仁能收服他吧。而他的门下,出身大异,做事风格大异,大概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奇上加奇,泰州学派的思想,就终不是王守仁一门所能系得住的了。这不,王艮之后,泰州学派越发展越激进,直到一个叫“狂禅派”的学派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