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筑梦王朝》一 筑梦之城
(2015-07-22 18:5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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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一场梦城市大宋 |
分类: 讲史(那些逝去的美好) |
也许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吧。
只是为什么,直到很多年以后,每当想起这场梦的时候,心里还是会一阵阵地痛呢?那种痛,就好比把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那些你想像得到的,和想像不到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放在你的面前,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它撕碎,撕得干干净净,在风里再无痕迹,就好象它们从来就没有来过。
很多年以后,那些从来没有见过那场梦的人,都会对我说,哦哦,大概是吧。我知道,他们是不耐烦也不相信,因为那是超乎他们想像的存在,超乎他们常识的存在。他们一开始还会举出反对的理由,他们会说,那只是你的想像,你说的那些,以前从来就没有过,你说的那些,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再后来,他们只是同情地看着我,然后应付似地说,大概是有过的吧,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的,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座象梦一样的城市,那座只有在梦里才会有的城市,再也不会回来了。
现在座落在那里的,不过是些断垣残壁,是一件拙劣的模仿品,是胡天胡地里,是兵荒马乱里,一个毫无特征也缺乏吸引力的所在,是“名王宵猎,烽火一川明”的时候,能暂时驻扎一下的地方。那个曾经无边繁华,无比风光,那个曾经没有夜晚的城市,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也许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吧,那只是华胥国的一场梦。
只是为什么,那个梦每每想起的时候,还是那样真实,真实得好象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呢?为什么梦中的所有的所有,都好象能在眼前看见一样呢?为什么这个梦,竟然好象做了太久太久,久到我的大半生,都与它在一起,永远也无法分割开一样呢?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我只知道的是,哪怕它真的是一场梦,这个梦,也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它
也许,那本来就是一座筑梦的城市。
它承载着上百万人的梦,它让上百万人在梦里生,梦里死,它让上百万人沉醉在那无边的繁华里,然后,也象梦一样破碎掉,事如春梦了无痕,再也找不到一丁点的踪迹。甚至这连这梦本身,也在梦醒之时,忘却了大半。
很多年以后,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十一岁那年,第一次到达汴京城时的震惊。
那天我是在船上,跟着伯父一家一起到汴京城。我们一路经过运河,淮河再到汴河,经过扬州,楚州,泗州,符离,还有应天府,也有很多车马填阗的大城。每到一座城市里,我们就会下船,卖出一些货物,再买一些货物,顺便也逛一逛那里的街市。遇到庙会的时节,孔庙门外的游人士子,关帝庙前的走索杂耍,城隍庙前的小摊杂铺,还有佛寺道观里的善男信女,都是热闹非常。但是这所有的热闹加在一起,都远不及第一次到达汴京城时所见的万分之一。
很多年以后,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我第一次看到汴京城外城之外七里之远的虹桥时的样子。我清楚地记得,我跟伯父说,那是什么?那个好象天边的彩虹啊。
是的,天边的彩虹,也只有天边的彩虹才能形容它的宠大和飘逸。
它没有桥柱,没有任何看上去可以凭借的东西,就是象彩虹一样,从宽广的汴河的一岸飞到了另一岸,它巨大的桥洞高而且阔,足以让最大的船舶也能从容地来往其间,它宽阔地桥面宽而且长,足以让再多的行人行走其上也不觉得拥挤,甚至在桥的两边,还有大量的摊铺,可以随心地在桥上买到想要的东西,或是,让那些落魄的画师给自己画上一张。
而更叫人吃惊的,还是桥下的船只和岸边的行人,那些船只就象银河里的星星一样多,那些行人又象江水里的沙子一样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每天来往其间。伯父告诉我,汴京城里住着一百四十万,也许更多的人,还不包括我们这些临时来往的人,每天,都有几万石的粮食,几十万斤的瓜果蔬菜,几十万斤的牛羊猪肉,几十万斤的石炭,还有各种各样来自各地的东西,从汴河和蔡河运进去,每天,又有上万的运粪车,还有各种各样的车马和船只,从这个城市出来。虹桥之下,看见的,不过是这个城市的一个角落。
我知道伯父说的是真的,因为我所在的地方,不过是汴京城外城之外七里之地的所在。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说,如果这辈子没有去过汴京城,死了都会难以瞑目的,也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说,那是一个本不应该在这个世上有过的城市。
那是一个没有夜晚的城市。
在这个世上,在八荒六合之中,也许只有这个城市是没有夜晚的。它不是几个达官贵人秉烛夜游,也不是元夜前后的几个晚上与民同乐,它是整个城市的通宵达旦。两更天,夜市子刚刚华灯初上,而勾栏瓦舍茶楼酒馆方兴未艾。四更天,很多店还没有收摊,而早起的店家已经准备开始营业了。
我花了很多年才慢慢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习惯了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走在御街的街头,看着御街边的桃李梨杏,就象两片极长极长的花海,连着一道极长极长的御河,御河里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我习惯了傍晚时分,坐在南薰门里的茶楼之外,看着上万头猪被十几个人赶着进城,丝毫不乱的样子。我习惯了华灯初上,立在州桥之上,看着岸边那漫无崖际的店铺和拥攘得没有尽头的人群,我闻着各种美味的香气飘过来,烛火油灯和氤氲的水气掩映着岸壁上的海马水兽,似是要飞腾起来一般。我习惯了龙华会前的那个月,行走在极宽极阔的金明池畔,池边柳绿桃红,总让我误以为身在江南。我习惯了在夜晚,看着暮色将至未至之时,酒馆门前的彩楼欢门,巍峨得跟仙宫一般。我习惯了到大相国寺里看万姓交易,看各种新奇的见过或是未见的,还有那些围着一圈又一圈人的惊心动魄的扑卖。我习惯了看油饼店和胡饼店里,伙计们围着齐刷刷几十个炉子排开忙碌的样子。我习惯了元夜之日,看着那无边无际的灯火,那置了数万盏灯烛的游龙,那宣德楼上的天容,宣德楼下的杂戏,还有如山如海般的百姓。我习惯了重阳之日,看着城里无处不在的菊花,看着酒楼用菊花编成门户,习惯了和朋友家人到郊外仓王庙,四里桥,愁台,梁王城,独乐冈登高揽景,习惯了到开宝寺,仁王寺的狮子会上听僧人们讲法事。我习惯了皇子娶妃,公主下降,那一街的车如流水马如龙,我习惯了从春到秋,从冬到夏,各种各样的热闹节日。
我习惯了走在马行街,十字街,赵十万宅街,东楡林巷,西楡林巷,枣冢子巷,旧曹门街,南斜街,北斜街,皇建院街,太庙街,东鶏儿巷,西鶏儿巷,杨楼街,在那样多的街巷里,我看着那华灯初上的繁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这就是万丈红尘么,这就是戏文里,连仙女都要下凡的红尘,还有传说里,仁宗皇帝都羡煞的世间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条街每一条巷都有那么多的酒楼茶楼店铺,还有马行街北那整整一条街的药铺,还有那多如牛毛的纸画铺,还有那在外地绝难见到的刷牙铺,似乎这个世间所有的一切,都能在这里买到,也都能在这里卖掉。我习惯了那些如数家珍的曹婆婆肉饼,鹿家包子,李四分茶,郑家油饼,还有那几百种我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吃食或饮品。我习惯了在瓦肆伎艺里,看着那些唱曲的,演大小杂剧的,杖头傀儡的,悬丝傀儡的,筋骨上索杂手伎的,球杖踢弄的,小儿相扑的,掉刀的,弄乔影戏的,商谜的,说诨话的,有的叫人笑,有的叫人哭,有的叫人神往,有的叫人振奋,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如此便是一天,如此便是一世。
我曾经以为,这所有的一切,都永远不会有尽头,歌舞能够竟日,繁华能够永远。毕竟,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国家能与大宋相提并论,那就是辽国。辽国坐拥北疆的万里河山,虽然不及大宋繁华,却强盛无比,还没有哪个国家能有它一半的强大。而即使是辽国,也无法在大宋这里讨到什么便宜,自从很多年前真宗皇帝时,大宋和大辽订下澶渊之盟,互为兄弟之国后,两国的和平已经有了一百多年。
我曾经以为,这样的太平岁月,能够永远下去,但是我不知道,再美的梦,也是有尽头的。这是一座筑梦的城市,在这里,曾经 “举目则青楼画阁.繍戸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在这里,曾经“垂髫之童,但习皷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但是,我不知道的是,这是一个本不该出现在世上的城市,这是一座本该五百年后,一千年后才能有的城市,所以,这也是一座被诅咒的城市。我不知道的是,有一天,这所有的繁华,会在一夜之间,凋零散尽,再也找不着踪迹。
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吧。在梦醒的时候,山河破碎,兵荒马乱,人命如草,就连活下去,都似乎是很艰难的一件事,还有谁还能记得,在那个已经荒芜衰颓的地方,曾经有过一座筑梦之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