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耻的 进 程 谌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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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班车猛地左向,拐进了一条里街。“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陵墓状巨大的暗影,在前方闪了一下,便隐入了一片黑幢幢、黑幢幢的夜海中……
这是秋风开始劲烈起来的日子。也许是越来越多的一些郁闷积压于心的缘故,我看窗外,时间和空间的漂流,都仿佛是沉重的阴影。
那些阴影似乎是不可忽略的:它们写满了某种心不在焉或昏昏欲睡甚至酣然甚至佯醉;它们铺陈着落叶的情绪而淡淡消弭着来自天风来自山涛持久的热力和冲动;它们为某种王顾左右而言他的窘迫肘掣是明显的,然而一种坚决的自负,又让它们步履刚戾……
“它们正试图左右什么!”我意识到。
而我同时知道,人最不可恍惚、最不可纵容自己的就是复写阴影!湘楚之人骨子里的硬实,这时让我想起另一个永远血性、不信邪、“吃得亏、霸得蛮”的湖南汉子。
他是李自健!
一个以画写心、以画明志的人,一个把“人性与爱”等同于大海和天空的人。读他的巨作《南京大屠杀》,是在两天前。他震撼了我!记得当时我正在苏北兴化出差,天飘着细细的秋雨,窗外,当街的老屋,一色的黧黑,清寂,对比着不远处酒楼时不时爆响的吆喝和嬉笑。我的心中,则是一片挥之不去的旷凉和旷凉之上可以历数的一记记钟声——呼唤雪耻的沉沉钟声……
写史的人会如何解析南京大屠杀事件的全部因果及其报应在我,似乎已构不成什么特别的指认了。作为一个在南京这个悲情城市生活了近40年的湘楚人、一个名字都已那么深、那么深地镌刻了这个城市简约平实之“宁”而实际上总保持着一个异乡人莫名的激烈或孤清的人,我清楚,南京人对自己身边曾那么活生生发生过的惨烈,是有着远比写史者更切入骨血精髓的彻痛感的。那些噩梦般总萦绕于心的奇耻大辱,那些并不只是写在书里的旷世悲凉、那些一低头一抬头,一蹙眉一举目便可勾起的绵绵长恨、郁郁深仇,哪一天不利齿般拉锯着这个城市遍布沉郁的神经!我一样清楚,提起南京大屠杀,哪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不在内心里把牙咬得格格作响!李自健把这道一直在中国人心中流血的伤口表现出来了!他是用画笔来刻划的。他对那些屈死在日本侵略者屠刀下的无辜平民,倾注了一个湘楚汉子的全部哀痛和深悼;他刻画出了一座人间地狱,把那些太阳旗下凶残得不可一世的嗜血恶魔,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并将他们的罪孽和丑恶化作了时间永远的诅咒!他让一个艺术家的良知和正义感,对生命、对人性和爱的深刻体认,在一场灵魂、画笔、油彩、时光的血性交融中,放射出了圣洁之光!
“寒冷封锁着中国啊!”我不止一次想起过中国一位当代诗人的捶胸长叹。南京大屠杀,无疑是中国曾经历过的一场场寒冷中最寒冷的一个长夜!这种入骨透心的寒冷,我相信在整个人类史上,也一定是屈指可数的!但那些血,那些遍流成河的血;那些遍野横尸,那些被残暴砍断了头颅,劈开了胸腹,裂解了肢体的无辜者残骸;那些弥漫一座千年古城之上的无数冤魂,他们的日夜哀泣哭诉……是南京、是中国,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已切齿于心而又深耻于心、永远不再会被别的什么遮蔽或删却的?被血和泪水浸泡过的那些日子,会永远被生活反复提起或深入咀嚼,像时间不会轻易挥洒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无意乐观。
我相信有更多的人也不乐观。
李自健是这不乐观者中的一员。
引导他构思创作《南京大屠杀》的佛学高人星云大师更是一位坚定的持不乐观态度者!
人们有理由质疑现实是否真像我们表面看到的一切那样总流动着祥瑞的辉光。
人们有权利了解真相,而对一切掩饰着、粉饰着的存在报以警惕。
——因为这个世界一直在准备着某种洗劫的卷土重来;因为贪欲无尽的人们很难内心清明,很难日夜警醒;因为被放大了的贪欲,一直在“国家主义”的背景下伺机而动,那些局部的硝烟弥漫和刀光剑影,不过是一部分人掠夺另一部分人疯狂邪念中的极小部分!
寒冷其实一直蔓延在许多人心里。
寒冷由此笼罩着世界!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自健的《南京大屠杀》,不止是南京的,中国的,更是世界的!他对人性和爱的呼唤,表达了人类共同的心声。这个湘楚汉子给世界送去的暖融,人们不会忘记!我由此很容易就理解了在自1993年开始以来的四次李自健油画环球巡回展中,《南京大屠杀》为何一再潮动世人、风云各国!
班车在夜南京的西部疾驰。我的眼前,不时闪过灯光,闪过站牌,也闪过道路的纠结处,闪过天空迷蒙中偶或的闪电……
秋声渐高。秋也会在它走过的地方,听到人们内心的钟声——那呼唤雪耻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