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的古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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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山村考察(江西省) |
抚州的古村落
我为什么要去探访一个个的古村落?因为古村落,它就在那里。
人们也许疑惑我的初衷,为什么追寻历史的背影而去?我觉得这是一种学习和敬畏,我心里知道,我要去学习和膜拜,而且我以为自己还太懒,没有学好。求仙访道也不过如此,那真正的远处,总有高人指引。我相信古村落给我的启示,我是寻着他的指引而去的。一直以来,是他教我低下身来,沉下心去。
在城市之外,那些秋日金黄的田野,那些兀自盛开的花朵,那些弯曲村间的小道,那些孤立草丛的牌坊,那些幽深寂静的小巷,那些燕子纷飞的厅堂——那些容纳我们无尽乡愁的一处处废墟。
我主张带领年轻人,走进和亲近那些远离都市嘈杂的,仍然保持着平静与荒芜的地方。因为青少年特别需要美育教育,需要培养对礼的直接认知和体验,这里面就包括对城市对乡村对环境的认知,青少年对他生活的世界的体认将影响他的终生。我也不主张复古,也不反对西方。我主张进步,主张建立适合中国人的文化自觉。当下,古村落的衰败,应该就像鲁迅说的是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人们看,唤起悲剧的意识。然而在现代人眼中它们并非什么财富,因为似乎没有人会对历史的毁灭而痛心。尤其是我们这个热衷于帝王将相历史观的民族,对于平民的古村落近在眼前和当下的消失,似乎本能地反映出麻木和迟钝。
“田园荒芜胡不归?”——古村落的现状,也许是一种隐喻:我们的精神田园已经荒芜了。
每次路过江西的天地,似乎都能让我呼吸到“物华天宝”的气息。赣抚一带,散落着大量平原类型的古村落,因为农商的兴盛,积累了一定数量的财富,传承了悠久的历史,因此保留了很多精美的建筑遗存。和湖北那些我曾经考察过的清代村落比起来,时间至少推进了300年,这才算是有历史的地方呢!特别是我在金溪的竹桥和东乡的浯溪,看到那些寂寞但规整宏阔的明代遗构,的确感到了震撼,它们虽然空空荡荡,虽然无声无息,却让人难以释怀。
这次去了三个县——临川、金溪和东乡,一路上我们的汽车都是在乡村小道上的穿梭,主要在金溪和东乡之间的腹地来回寻觅。
第一天(9月7),我们从抚州出发,向东沿金溪公路行驶,到浒湾镇的时候已经1点钟了,在镇上路边一家小餐馆,每人匆匆吃了一碗鸭肉粉。然后转道向北,先“扫荡”了金溪县境内的重点古村落——琉璃乡的曾家村和双塘镇的竹桥村。
曾姓是抚州的名门望族。据说曾家村全村700余口,是金溪县境内最大的一支曾家。南宋景炎丙子年1276,曾子实由南丰慈门曾家迁来。那“南丰世家”的门额题字,分明也昭示了这里的曾家和世称“南丰先生”的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家族的渊源。
第二站双塘镇竹桥村,村落始建于元末明初,它的历史并不算久远,但规模很大,有足够的面阔和进深,保存完整,村前小溪婉转,村中池塘连连(村内有水塘七方,全由石块砌成,中间为一大型月塘,形成七星伴月之象),古树、村庙、祠堂,公共建筑类型丰富而规格精致,街巷之间门楼座座,巷弄曲折,层次多变,有迂回不尽的印象,外部空间十分丰富,显然都是经过专门布局的。据说村落风水格局为著名的风水师廖禹先生所定,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经过认真经营的一方大聚落。而且古代金溪县至东乡县的官道大路从竹桥穿过,它又仿佛一个古老的驿站。
村落有三座门楼,总门楼、中门楼和下门楼,串联起村落的纵深。特别是总门楼视野开阔,直对村落远案崇麓岭,近案黄婆岗。门楼前还有三口呈有“品”字形排列的多边形古井,寓意喝了这“品”字井的井水,不管是为人、为学、经商都要讲究品德。村中文隆公祠,建于明嘉靖年间祠堂,门脸虽简洁朴素,但株树红磉,大气庄重,是村中明代建筑的代表。村中有三组组完整的建筑群,一为“十家弄”,一为“八家弄”,一为“文林第”,“十家弄”和“八家弄”,意指多家厅堂在此并联,门前青石板铺就的巷道,整齐厚实,被岁月打磨得精光油亮,和高高的青石墙裙以及青砖的外墙,恍然构成了青石的世界。旁边一处门楣上题写的“拜石”的石字还刻意多了一点,足见人们对石头构筑的家园的喜爱。巷弄边有两个小朋友靠墙坐着,趴在一个长条板凳上做作业。我看见这两个可爱的孩子,就蹲下来和他们攀谈,我说,都会做吗?我帮你做吧(瞧我,多好为人师!),其中那个稍大的孩子一边一只手捂着作业,一边抬头望着我难为情地笑笑说,做是会做的,只是我的书法不好,不好意思给你看了。
竹桥历史上虽然为官得功名者不多,但是金溪《新编县志》中大事记、人民政权、群团、木刻印书、著述目录、人物等章节,都记载了与这个村庄有关的人和事。在全县61个立传人物中,竹桥占了3人;250个著书立说的学者,竹桥也有3人。所以完全称得上是一个人文名村。金溪县是古代江西雕版印书中心,而以竹桥人开的“余大文堂”为最大最早,村中现存的“养正山房”就是当年一个刻印古籍的地方。在康乾时期竹桥就有人在全国做卖书生意,有人在北京开书肆,收罗古籍,有人回乡里自开印书房,“刊书牌置局于里门,昼则躬耕于南亩,暮则肆力于书局。以刻书鬻书为业。”有一种说法,竹桥人开了金溪雕版印书的先河。这是一个典型的因书而兴的古村落。而且从金溪到浒湾再到竹桥,县城——集镇——村落,由于找到了竹桥,我们这条关于古代印刷文化建筑之旅的线索没有间断。

时间不早了,我们从总门楼出来,回望古村,池塘边上鸡冠花正盛开,夕阳如金子一般斜照在村落正面那跌宕的山墙上,油画一样绚丽。可是我在竹桥画画的效果并不理想,因为钢笔出水不畅,弄得我很有些沮丧。
赶到金溪县城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我们没有忘记去拜谒那为纪念陆象山而建的“仰山书院”。留下伙伴们参观书院,我乘机去旁边的老街“王家巷”走了走,一座高大森严的王氏祠堂在巷口挺立,我抓紧时间画下速写,虽然行程匆匆,算是到过这座古城的老街了。回到仰山书院的时候,夜幕降临,书院里已经灯火通明了。我们到街边一家餐厅点了小炒肉、红烧草鱼、炒青豆、炒竹叶菜杆,饭菜很可口。吃完晚饭我们回到抚州城里的“非常客栈”住下。晚上,我还专门去离宾馆最近的一家超市,想去买碳素墨水,但是没有买到,我开始有点抱怨起这座文化之帮了。
第二天(9月8),早晨起来,我终于去抚州文具城买来了墨水。这一天我们计划往临川南部纵深探索。第一站,靠抚州市区最近的施坊陈家祠堂,寻找施坊陈家祠堂费了很多时间,都是外来打工的人,望一望那平原之中并无遮挡的景色,我开始茫然起来。文明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地图,沿国道两侧都有分布,其中东侧有玉湖李家、鹏田陈坊民居群,西侧有荣山和河埠古民居群。
路上,我在车里查阅地图,忽然发现,临川叶坊将军殿,一座远近闻名的明代建筑,应该就在附近。在国道路边的白鹤卢家村打听好路线,我们满怀期望地赶到曹家村,结果下车还步行了两公里。远远望见那古庙座落在兀立小村前的一座小丘后面,除了正面,将军殿已经被新搭建的偏房所遮盖,而且门前俩个石狮显然是粗劣的现代仿品,腰檐上还一边加了一个绛红色的彩陶龙嘴,大殿里面的台阶旁安装了不锈钢的栏杆,我们很惋惜地批评说你们这真是破坏文物啊!并且打比方说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就像打坏了真古董,安装假古董一样,干的是蠢事。一旁施工的民工兄弟似乎听懂了,因为他们望着我们快活地笑了。可是我却有点后悔,觉得不该刺伤那守庙的老头,因为他们饱经沧桑的脸上,分明写着无辜与和善。
下一站东馆镇玉湖李村粮仓,赶到东馆镇,已经是中午,我们就在镇上一家邓记餐馆点了几道菜吃完中饭,赶往玉湖李村寻访那座著名的粮仓,这座古村整体显然已经破败,古民居多已无人居住,任我们在其中穿行,然而,那座粮仓(资政第)似乎藏的很深,要绕过几户人家的厅堂,而且貌似为了配合这种神秘,起初有一条狗对着我们狂吠,没想到后来引来一群狗,围着我们不依不饶——似乎在告诉我们,这可是粮仓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从一户人家侧门出去——那外面豁然是另一个天地,那尺度宽阔的四合围院当中,蒿草丛生,院子的天空阳光灿烂。院子四周一圈走廊,走廊内侧是架高了50公分地坪的仓房,一端廊子的外侧还树立起一个烟囱,下面有烟道,通往各个仓房下面,驱鼠防潮,果真是设计精巧。但是整个大院里空荡荡,连麻雀都没有一只,我想粮食应该也没有一粒了吧。离开粮仓,路边跑出一群天真烂漫的村童,好像在向我们告别,他们脸上干净和幸福的神情,又好像在向我们暗示着古村新的生机。
由于去荣山一侧的道路路况实在不堪,我们决定去另一侧的鹏田陈坊民居群。刚到陈坊村口,暴雨落下来,我们竟然不敢打开车门。下午回到抚州城里,我坚持又到荆公路去画画,为自己仔仔细细地留下一点对抚州老街的记忆,直到暮色降临。因手机忘在车里,害得大家一通着急——时间真宝贵。
第三天(9月9),从抚州往东乡的浯溪村,根据地图的指引,我们在公路中途的岗上积镇离开国道,转道向东沿村道朝黎圩方向赶,这本是通往集镇的道路,但是路面很窄,几乎不能错车,幸好一路上对面并没有几辆车过来,因为偏离了大路,路边的景象,让我们流连,貌似每个村落都值得停留,但是由于赶路要紧,我们一一割舍了。直到后畲,那路边就可以看得见的成片连绵的屋宇实在令人不忍错过,于是我们下决心停车进村,走进去才发现真的不能错过,这正是王安石弟弟王安礼的故里。一样的门楼、池塘、祠堂,一样的古宅深巷,有两个地方比较特别,一是保留尚好的问渠书院,是文化之帮的重要佐证;一是那古宅门楣上面的虎头型装饰,究竟表达什么信息?尚未得到答案。
穿过黎圩镇街上再望北3公里,到了浯溪,便是王安石弟弟王安国故里,又进入了另一个天地。村口一座道光年间精美的石牌坊像门卫,宣示了村落的所在。进到村中,有一位王家的年轻人王进得知我们的来历。热情地给我们引路,他为我们借来祠堂的钥匙,但那锁显然许久未用,试了几次,祠堂的大门终于没有打开。但村中一座明代官厅和一座明代“奕世甲科”牌楼,已经让人肃然起敬。牌楼前一对石狮,无论公母,膝下都有一只可爱的小狮子,这种石雕格局我还是首次见到。
由于打不开祠堂大门,我们到小伙子家坐着乘凉休息聊天。小伙子告诉我们,他本来在东莞打工,因父亲病重,所以携妻子回乡照顾。已是午饭的时间,全家在老宅里坐着一起吃饭的,还有读师范的妹妹,长得小巧秀气,颇有古风。
牌坊、祠堂,官厅,明代、明代,不知不觉置身在明代村落和建筑的天地里,不知不觉,置身在东乡县黎圩镇这个王安石家族聚落群之中。这次我对明代古村落的非常有感觉,就如那整齐、光滑、厚重的石质墙裙和巷道一样,给人沉甸甸的份量。
对了,还有上池?那王荆公真正的故里,据说就在附近,但是因为时间关系,这一次我们却只好放弃了。我暗暗想,留给秋天我们再来吧。
中午一点,我们才从浯溪出发径直往东乡方向赶,到东乡时是两点,找到“黄记外婆家”连锁店准备吃午饭,我问门口的保安,老街在哪里?他回答,这里就是老县城的中心,老街呢,要到街面的后面一排去找。于是我又让大家先点菜,自己则跑到马路的“后面”——去老街(横街)画了一张画,算是对东乡老街的一点交待——我从西门巷、舒同西路再到横街画画,伙伴打来电话催促我回去吃饭,于是一路小跑回到餐馆,已经是大汗淋漓了,只好脱下上衣散热(真是不文明的行为),好在没有人介意。这时候大家也没有等我,已经开始吃了,鮰鱼烧荷包蛋、烧鸡,熏肉清茶炖锅,野菜丸子,味道都不错。那剩下的鸡油也没有浪费,大家拌饭吃了。这餐饭大家胃口都很好,算是对今天辛苦的犒劳了。离开东乡,就直奔南昌火车站乘坐动车回武汉了。
在这些古村落的探访中,我好像是在做着时光的穿梭,星际的游历,与时间赛跑,与圣贤对话。在赣抚平原,有历史遗存的古村落比比皆是,除了主要的目的地,顺路我们还造访了金溪的下宋村、大耿村、临川的白鹤卢家村、嵩湖曹家、东乡的新乐村等等。这些古村大多有共同的格局,房屋集中,都有祠堂、村庙、门楼、池塘。每到一处,我们都会情不自禁议论着,看看,多整齐,多古朴,多干净,多安静。每到一座古村落细细探访,又像和一个个寡言少语的老人慢慢地对话。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力量做唤醒者?去唤醒沉默背后的故事,但是我可以做一个倾听者,接收那穿越历史传来的声音。一座座古村落,承载了古代创造的热情和恪守的秩序,丰富和多元,聚集在天地之间,每个细节的感动,充实着我。对此,住在其中的村民是什么心情?他们回忆荣耀?他们恪守纲常?他们希冀振兴?在我,读到的则是一种对悲剧的审美与痛楚,一种散场后的寂寥与清凉。
我再次回首那些经过的田野之间,宽阔的稻田,蜿蜒的道路,几株并不高大的树木,偶尔有起伏的丘陵和窄窄的沟渠,如果没有古村落,那里仿佛就没有了风景,或者说至少要显得单调许多。因为那画面里,似乎有了它们才变得完整与和谐,我想,那正是人类向大自然索取之后的回报和修补吧。
一路上,我不断得到求证,那时的乡间,人们分明营建了一个个理想的家园,宅院精良,屋舍俨然,一点不苟且和落后。即使在今天,那些数百年的木构仍旧巍然挺立,为乡民们遮风挡雨,它们经历了岁月的风雨沧桑,跨越了时代的沟沟坎坎,执拗地将那往日的礼法和尊严传递给我们,就像浯溪村的王进对我们说的那样,等你们很久了。这些信息,我们接收到了吗?今天,人们一任古村的衰败,唉,对此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不能理解,它们竟然不是在战乱时期,也不是在贫困时期衰败的,而是在我们生活好起来,自以为有了建立自尊的条件,却无情无知地毁弃它们。这样的轮回,令我再次产生疑问,我们周而复始,希冀建设美好的家园和诗意的栖居,这奋斗的目标究竟是真的吗?
我们那些遥远的故园,虽然是通过笨拙的,低技的方法建造的,却蕴含着真善美,蕴含着力量。同时它们不依靠多么先进缜密的现代法律手段,仅仅以儒家礼法制度和道德习俗维持着自治小社会的秩序,他们的底线尺度高于我们当代的城市,这就是他的价值所在。对比今天的城市,我们为什么不能思考这个问题?
我越来越相信,过去在乡村构建的精致不可想像,曾经的建筑和聚落有着凛然的尊严。今天当我们(重新)有了经济条件,套句时髦的话说甚至超过以往所有时代的总和,却去抛却这种尊严。我们抛却的不只是生活方式,而是几千年积累下的尊严。
每个村落都这样,一个完整的艺术品,一个完整的构图,完整的故事,很美,很协调。当然,这里面的禅机究竟是什么?我还在寻找,因为我相信上天还会给我更多的启示吧!我很奇怪,在私有制的封建社会,人们还能够用心建起许多精美的公共建筑——祠堂、社庙(村庙)、门楼、书院、水井、水塘,保持街巷和水源的洁净,保持整体风貌的均齐与协调,保持建筑物的风度与格调,当下的农村,这些哪里去了?换句话说,我们今天又拿什么来代替被毁弃的一切呢?为什么私有制社会里,人们尚能懂得集体规划,现在的农村建房,乱七八糟。我以为那主要是因为没有了敬畏——可见,没有了敬畏,这个多么可怕。
反过来看,正是那些不入现代人法眼的古村落,替我们证明和保存着,一个民族的从容自信和优雅,替我们守着礼的最后一点精神。唉!我们应该问一问,什么时间?我们可以再一次收拾起自己民族独立的精神。
这一次的探访,行程匆匆,天空依旧湛蓝,然而天气依旧炎热。相比而言,我还是偏爱在雨中古村栖居的体验——虽然不能走向村外。我喜欢找一个雨天,厅堂那天井滴下雨声的曼妙好听。我也喜欢腊月里南方天井中,飘进来一朵朵温柔的雪花。我喜欢初冬时天井周围轻雾弥漫,恍然若失的翩翩。我还喜欢看庭院里橘树和柚树累累挂果。栀子花朵朵绽放香溢满庭。凌霄花爬满院墙。当然这一切,只有住在那里,才有体验。
公历的九月初,刚刚白露的节气,这里的天气却还没有转凉,村外田野里的稻谷渐渐成熟发黄,我想,深秋再来,那将是一个金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