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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垂首低眉。眼波流转在睫毛的后面,能感觉到,却几乎看不见,像是山谷中轻轻吟咏的山泉。
影院里极其安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云珠笑容绽放的那个瞬间,一边在担心,一边在期盼。
那几年,云珠就是荧幕上的天仙,那么美,那么远,一颦一笑,都会主宰所有观众的心,让他们看起来那么可怜。大上海的三十年代初,黑白影像时常会闪烁,对白的音色也像是砂纸一样粗糙,可是云珠的笑容,却可以扭转一切。
她不是那种妖艳的女子,甚至不懂得妩媚,不懂得怎样扮出光艳的妆容,在那个年代,她跟所有的名伶,都是那么的不同。
但是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却又那么的动人。当她深情地凝望录影机的时候,所有观众都会以为,她在看着自己,并且为了那份纯粹热烈的爱恋,而觉得怦然心动。
她就那样,走进了所有男人心中属于爱情和欲望的角落,也打动了一些女人,惹怒了更多。
报纸的“洋画”版面统算过,她主演的电影上映的时候,整个城市里面的年轻夫妻,吵架的几率都会增加三倍以上。
可是无论如何,城市里的男男女女,还是会涌进电影院,看她主演的故事,等着她凝望观众席的瞬间。
她的面容,被好色的镜头放得好大,柔美的眼眸后面,藏着无限的深情,那个镜头切出的瞬间,影院里的观众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那声音又是满足,又带点痛苦,云珠的美,是揪心的那一种。
“我不管,我只要跟你走。我的日子,有你就足够。”云珠的台词,有点幼稚,有点固执,她的眼泪还没有抹去,笑容就已经开始绽放,跟着镜头做梦的观众,随着她的情绪释放着,沉醉着。银幕上的男女拉起了手,走向了他们的未来。
二
灯光逐次亮起来的时候,影楼里噼里啪啦的声响,显得很不真实。就好像一群不解风情的怪兽突然出现,踏破了大观园春花烂漫的诗情画意。
周围的人,已经开始离场,一边谈论他们下一步的行程,去外滩还是去东洋人的百货店。袁爷还在自己位置上枯坐着,失神地凝望空空的白色幕布,那幕布泛着一点浅雾一样的光泽,就好像有很多幽灵住在里面似的。
“先生,唔要打扫…”一位朴实的大嫂,拿着扫把等在袁爷身边,怯怯地提醒。
“哦。”袁爷有点忙乱地起身,最后一个离开影院,到出口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幕布。
那银幕,还是那样不可琢磨。
三
“袁先生真是爽快人啊!兄弟在上海滩这许多年,都很少见到您这样慷慨大方的老板呢。”眼镜男一脸假笑,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收起了租赁合同。
“陈经理客气了。”袁爷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很随意似的,又问道,“你们影业公司的名角儿云珠小姐,也住在片场吗?”
“哦——”,眼镜男很能猜透别人心思一样,拉着长腔回应着,“云珠小姐没有那么多派头,一向都是在片场里呆得很多的。慢慢您就知道了,我还有事,您忙着。再见,再见。”
袁爷因为眼镜的语调,略略有点不快,看他走远,也没有送,只皱着眉,看远处那些密集如蜂巢的阁楼外面,五颜六色晾晒着的衣服。
“…他有点怪。很有钱的样子,有这样一套大宅,家里却只有一个主人,几个佣人,据说家人都在乡下老家。我想着我们只是拍两个星期的片子,应该是没问题的。价钱也公道…”
电影公司来的第一天,袁爷上午下楼时,就听到眼镜跟一个胡子男这么说。
大家随意地打着招呼,说着冷若冰霜的场面话,然后汽车就来了,黑黑的,样式很古板的车。车开进了院子,惊得门房老刘的那两只母鸡没命地叫,而且逃跑,车停在袁爷他们面前,工友拉开了车门,车上走下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和木拖鞋,女人皱着眉,闭着眼,嫌恶地用手遮蔽着阳光,有个老妈子很快跟过来,撑起了洋伞。那女人晃晃悠悠的,梦游一样,也不过来,也不走开。
“袁爷,您认得吧?”眼镜笑笑地问。
“谁呀?哪个?”袁爷随口反问。
“车上刚下来的,就是云珠小姐。我们的名角儿。”眼镜语调浮滑,不知是在嘲笑云珠,还是在嘲笑袁爷。
袁爷很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那女人的确有些像是银幕上的云珠,只是毫无活力,整个人倒像是已经死掉了多一半似的。现在,她已经被人引着,靠坐在凉棚下的椅子上,吃些很平常的小笼包,吃得不多,倒好像呕吐了很多。
四
那几日,袁爷很闲,整天都在“片场”晃荡。这里本来就是他家,所以也没有人约束他。
云珠像个木偶人一样,衣衫不整地来到,然后就昏睡一样坐在临时的化妆间,任由工友给她涂脂抹粉。袁爷这时才知道,电影里的丽质天成,其实也是化妆出来的,只是妆容的难度更大,不好把握而已。
有个大学生模样的邋遢家伙,拿着厚厚一叠稿纸,总在云珠化妆的时候坐在她身边,滔滔不绝地讲解,他好像是编剧的样子。准备在袁爷家拍的这出戏,名字叫做“永爱无涯”,好像是阔人家里的姨太太爱上落难进步大学生的故事。那个编剧很容易激动,语调表情的变化都很多,他坐在云珠身边,从楼上扶着栏杆往下看,就好像是疯狂的海浪,想要撼动云珠这块静默的岩石。
“故事没用,”眼镜说,“大家去影院,只是要看云珠。我只要那家伙保证,云珠在戏里有哭、有笑,有情郎,有负心人,有被打,有被撕开衣服就行了。”他很得意的样子。
袁爷不置可否地干笑,背着手走了,边走边弹去了一截烟灰。眼镜喝了一大口洋铁罐装的啤酒,然后龇牙咧嘴的享受那苦味。
已经是中午了。好多工友都在地上铺好的临时床铺上休息,因为要那天要拍黄昏的戏。袁爷有意无意地来到云珠的化妆间,看到她满脸奇怪的白色粉末,一个人坐在那里,念着一段文字。
“我只是你的玩物,你的妃,你的女奴。谁也不会明白我的泪,我的寂寞,我的痛苦。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上,我只能等着自己衰老,失去荣光和恩宠,老了,丑了,然后被你抛弃…你不懂得我,也不真正需要我。你只是牵着我的绳索,扼着我的咽喉,夺走我的希望,碎了我的心。却无论如何不让我自由。你用这牢笼,囚困我们所有人,都是你的金丝雀,把我们的生命和死亡,当成娱乐你自己的歌……”
“碎了我的心……这句不好,”云珠自言自语地,好像突然复活了一样,诡异面容后面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袁爷看她,觉得很亲近,又很遥远。
五
拍戏的时候,袁爷不在场。回来时,影业公司的人已经收工。云珠却一直在哭,哭得很痛苦,哭声里面,好像也有一种疯狂的满足。留守片场的工友,好像已经习惯了她的表现,若无其事的,各忙各的事。只有那个编剧,总在照顾云珠,他好像很崇拜她一样,照料云珠时又是温柔,又是充满敬意。
别人多半当这两个人是疯子,乐得随他们的意,任他们去疯。袁爷留意着他们。还给他们递送了几次毛巾和开水。年轻的编剧对袁爷非常感激。云珠像是在昏迷的边缘,有一次看了袁爷一眼,那眼神,让袁爷想起多年前染病离世的妻子,那一瞥,死亡的气息很重,袁爷突然有点害怕,觉得好像这个云珠马上就会死掉一样。
晚上云珠睡在大厅的纱帐里,并不比其他工友待遇好多少,只是有张床而已。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还换了睡衣,四肢乃至腹部都会被人看到,她躺在那里睡觉,很有一种动物的感觉,就好像是睡在茧壳里,正在慢慢成蛹的蚕。
戏拍得很快,第六天上,那位编剧就要离开了。他很细心,总想跟云珠说些什么,但是云珠却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也听不见他,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是个透明人一样,并没有冷漠,也没有疏远,只是看不见。编剧说了一会儿,又狐疑地回头看自己背后,以为云珠在看自己背后的人,说了很多之后,也就走了。
六
那天收工以后,云珠还是戏里的衣装,戏里的表情。一个人坐在廊檐下,盯着一盆八仙花,一动也不动。也没有人理她。工友们忙忙碌碌,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只有她,安静得像块石头。
袁爷像是中了魔咒一样,不知不觉就站到了她身边。
“我快死了。”这是云珠跟袁爷说的第一句话。她往袁爷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的眼神那么空泛,找不到视线的焦点,那一刻袁爷也禁不住回头看了看,背后没有人,只有雕花的刻木长廊。
“为什么?”
“因为我只爱那台录影机,”云珠说着,不知道是她在说,还是戏里的人物在说。“我只为它笑,为它哭,为它心动,为它恋爱。”
袁爷听着,似懂非懂。
“那也不至于死吧?”
“他想让我死,”云珠淡淡的说着,看着一把空椅子。
“他们也想让我死,死了,影片可以更好卖。”她还是那么冷淡。
“你们所有人,都想让我死。免得有一天会老掉。我肯定很快就会死。”她又看了袁爷一眼,袁爷还是觉得,她在看自己背后。
“我不想你死……至少不至于想要你死。”袁爷的语调,好像在辩解着。
“那又怎样?”云珠望着花朵,浅浅地笑,笑得非常动人,“你又能做什么?影片快要拍完了,我会死的,他们会有办法。”
袁爷听着,不知所措。
七
袁爷发觉,其实想要害死云珠,一点都不难。
她就跟这些工友住在一间大房子里,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甚至没有任何隐私。那间大厅,连些壮年的男人也临时住着,经常衣衫不整。尽管多数人都诚恳朴实,但是如果里面有坏人,或者有被几块银洋买通的绝望的人,那么想要云珠死,简直是太容易了。
假如那个年轻的编剧在,也许还会有一个人,愿意保护云珠。可是他已经被支走了,现在……
还有一个人愿意保护云珠,那就是袁爷。
从那天起,每个晚上,袁爷都在那间大厅周围巡视,留心任何风吹草动。他越是留心,越是觉得危机四伏,片场每一把斧头,每一根麻绳,每一把尖刀或者手枪,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都会让袁爷感到紧张。
也许,它们中的哪一件,就会夺走云珠的生命。袁爷很紧张的关注着一切。
第三天晚上,他走来走去地坚持到凌晨两点钟的样子,就靠在大厅的廊柱下睡着了。
暗夜中,他突然惊醒,浑身在夜露下打了一个激灵,然后就看到——在云珠的床前,有一个健壮的男人,正在举起一把雪亮的斧头!
袁爷狂喊,僵硬的躯体还没有恢复活力,他就像一辆失去控制的醉酒的汽车一样,东撞西撞撞到了大厅里,扑倒了那个拿斧头的壮汉,两人扭打着,咒骂着,在暗夜里死命的拉扯。袁爷好不容易夺过了斧头,准备砍倒那个杀手,却被很多人按住了手脚,后来,七手八脚就被人用麻绳捆上了。
“这个房东疯了!”那个光膀子的汉子擦拭着额头的血,气得说话声音都发抖。“我晚上起来尿尿,回来就是整理了一下棉袄里面裹着的斧头,免得太硌,他就疯了一样,大喊大叫冲上来,简直要砍死我!”
这个人是片场的木工,他睡觉时候,就是把凿子、斧头之类的工具裹在冬天穿的棉袄里,放在脑袋底下作枕头。
“什么,你拿斧头,不是要杀害云珠吗?”袁爷还不太清醒,问题问得很傻。
“云珠?我为什么要害她,这要吃官司的,还有我的饭碗…这挨得上吗?你胡扯什么呢?”
“那你却拿着斧子,站在云珠床前……”袁爷这才发现,木工的地铺,其实离云珠的床好远,中间还各着五六个人呢,茶水婆,洗衣妇,做头发的大嫂……大家都在莫名其妙的瞪着他,全是好梦被打扰的厌恶表情。
有一个人却笑了,云珠。
“你真是傻得可爱,”灯光下的她,很欢快地说。
这一次,她真的是在望着袁爷。
袁爷瞬间体会到了录影机的幸福,那一刻他只相信一件事:云珠一定是下凡的仙女。
八
死亡的阴影好像完全消散掉了。
云珠拍完了那部电影,影业公司付了房租,然后搬走。
第二天早上,云珠来找袁爷。她穿着很幼稚,因而显得年轻的衣服,看起来有点怪,好像她开心起来,反而没有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美。
“陪我去玩儿吧,我想当一天小孩子。”她对袁爷说。
回想起来,袁爷经常觉得,那一天像是做梦。
那样装扮的云珠,没有人认得出,他们很自由的在城里里面漫游。把这个名利场当成游乐场,一切都很有趣,商店的百货,外滩的地摊儿,市场的活鱼,城隍庙的小吃,脏得像猴子一样的小乞丐,自己空空的钱包,回家的漫长路途,煤气灯下长长的影子,晚班的巡捕。一切都像一场梦,只不过这个梦,不是电影。
九
新的一天来临的时候,袁爷好像从一起床,就老是听到云珠的名字,好像这个名字,已经在他脑子里,去除不掉了。连门房和洗衣妇,好像都在说“云珠”,“云珠”……
直到报童也在喊“云珠”的时候,袁爷的笑容,才逐渐凝固。
他买了报纸,看到云珠的笑靥,在黑框、白花、和新片简介的后面。
云珠,死了。
//虚构小说,雒城 八月廿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