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我的一个同事有点忧郁地对我说，姐，你应该调整一下自己。我看着他。他说：你自己可能并不知道，你的记忆力最近大不如从前，有时候，一件事你能和我说上三遍。

我看着他，不置可否，没有表情。我在头脑里使劲寻找，我说的什么话，和他说了三遍。我想不起来。他在一次次地听我重复一件事的时候，是不是在心里略过一丝悲哀？那是一个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的形象吗？ 

衰老的感觉是从哪开始的呢？可能，是从记忆力的衰退。

曾经，我的记忆力锋利的像一把刀。小时候我还不认识字，小姨给我讲高尔基的故事，当她把书合上，我几乎一字不差地完整地复述了整个故事，甚至她讲到某一句话的语气我都拷备完整。她当时惊讶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高考备考时，我用一天的时间复习完一本厚厚的世界历史。傍晚，让另一个同学随便考我，无一出错，我心里的得意。那本书的每一张纸好像都刻在我的脑袋里，随意提取。中学时，沉迷于莎士比亚的我能嘀哩嘟噜大段大段地背下来莎翁那些繁琐复杂的句子。

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怎么了？记忆力曾经是我的骄傲。我的大脑里发生了什么？原来那个固若金汤的石头的城堡被岁月的风吹的沙化了吗？

年前，我去给姥姥烧纸。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陵园的名字了。想打电话给母亲问问，又担心太晚了她睡觉。我就站在那儿使劲想，好像脑袋里有一片沙丘，一阵不知道什么样的风吹过，沙丘上就什么痕迹都消失了？好歹我最后总算想起来了。

我也记不得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出现片刻的失忆。想不起一个人的名字，或一本书，一部电影的名字……就在嘴边，可就是说不出来，那种着急的感觉有点尴尬。我心里知道的是，这样的事出现的越来越多，原来是不太熟悉的东西想不起来了，后来是熟悉的东西也想不起来了。这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暗示。当这样的事情一个又一个的发生时，你会有一点张惶和茫然，还有一种没法和别人交流的孤独。你会伤感地问自己：我怎么了？

我们的世界充斥着各种物体，有形的，无形的。当它有一个准确的名字的时候，你才能把它抓住，当你想不起它的名字的时候，它就跑掉了，它好像离你很近，你知道它，它就在你眼前，可你就是抓不住它。你只有想起它的名字的时候，你才能又重新抓住它。我们头脑里的记忆力，像一只手。它抓得住的东西，才让我们觉得踏实，有安全感。

还有一种忘记，就是我知道那种感觉，我知道有一首诗表达过那种感觉，可我想不起那首诗了。我自己的语言也许能表达出一部分那种感觉，可和那首传诵了几百年的诗相比，我的表达太逊色了。比如从亚布力回来，经过好多山，我想起杨万里的一首诗正合当时的意境，可却想不起来那首诗具体的句子了。生气。回家找书，这首诗是：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想想以前触景生情，诗句从嘴边溜出来的感觉是多么爽呀，现在怎么这么滞涩了呢？

更可气的是，没过几天，这首诗我又想不起来了。

这种现象只发生在我身上吗？我的同学郁，以博闻强记著称，倒背论语。有一次她对我说：我现在不咋爱看外国电影了，你知道为啥？因为我会把他们的名字和面貌弄混。看到后面的时候，想不起来他在前面出现时的身份了。

几年前，我领我妈和小姨到大连，夏季的大连一房难求，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宾馆。放下行李，我们出去吃饭。吃完饭，天就黑了。门卡上宾馆的名字和地址都被磨没了。我们出来的匆忙，居然没记宾馆的名字。找呀找，我们好像走过这条街道，是从这里拐的弯吗？宾馆旁边好像有一家超市？茫然地站在这个城市，我突然就理解了那些走失的老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周围的建筑、灯光，所有能让他有方向感的标志物都模糊成了一片，变成了一条变幻的光带把你给缠住了。

我的同学艾最近几年总往哈尔滨跑，一打电话她就在哈，原来她妈妈得了老年痴呆。呀，一个那么能干的妈妈怎么就痴呆了呢？我和艾的见面，总是听她说起老妈。老人怎么一点点变化，情况越来越严重。艾也由最初的难过慢慢接受老妈的这种状态。艾说，记忆力的丧失是在做减法，她把脑袋里的东西一点点清空，只记得以前的事，现在的事都不记得了。留在最后的，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然后再从这些最后的记忆中一项一项的减去——最后，甚至连女儿也不认识了。这时，她就会露出婴儿一样的笑容，她的身体在衰老，但她的精神则回到了襁褓时期，当她把什么都忘得差不多的时候，是不是她就要走了？随着记忆的失去，生命变得越来越本能，就像潮水落下，露出坚硬的礁石——那是原本隐藏在生命深处的本能。随着记忆的失去，人也褪下一切伪装和虚饰。

老人走的时候，我去送她最后一程。没有记忆的老人面容安详。我想，没有记忆的灵魂是不是更轻盈，没有那么多的负担？

我妈特别能背古诗，都是可长可长的古诗了，春江花月夜呀，长恨歌呀，甚至离骚……她其实是害怕得老年痴呆。她告诉我说，背完了没几天就忘，忘了再背，睡觉前背，走路也背。儿子逗她，姥姥你要参加诗词大会呀？她嘴里没说啥，我知道她会在心里说，这要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参加诗词大会根本不在话下。

她在同衰老做顽强的战斗。

我如今也走在她走过的路上。我找出本书，看得饶有兴致。看着看着，发现书上有很多笔道道，呀，原来是以前看过的呀？看一本书是需要时间的，随着我对这本书的记忆的消失，我上一次看这本书的时间也蒸发了吗？记忆力的退化，会让你陷入虚无，还有恐怖。我都经历过什么呀？记忆在沙化，我拿什么防风固沙？这是一个人的战斗。

有人说，聪明的人不妨把记忆做成筛子，只留下美好的记忆。这是一个愿望而已，实际上，很多痛苦的记忆更深入骨髓，难以磨灭。我们的生命是由我们的记忆组成的。记忆的另一个问题是，很多你想保留的记忆却流失了，而一些你想忘记的破事却无法忘记。

我很怀念小时候，趴在床上看古诗，一看小半天，放下书，好多句子都记下了。我现在顺嘴溜达出来的那些诗，都是那时候一目十行记住的。真后悔，当时咋不多记住点呢？现在看古诗，你能更好更深地领会，但转眼就忘了。就像一个消化不好的人，面对珍馐美味，只能空悲叹。没有记住的东西，是你的吗？它会变成你生命的养分吗？

年龄会增加你的智慧，你能看得更深更准，似乎有更好的把控。但记忆力的丧失像釜底抽薪，让世界的面目在你面前模糊成一片。

伍迪艾伦说：“我想知道，记忆是你所持之物，还是你所失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