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以前一直用我淘汰的旧手机。她总是说，能打电话就行。别的功能，对我来说，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根本用不着。她的言下之意是，那些不停地开发手机新功能的人，不是没事闲的吗？

我部分地相信了她的话，一个退休在家的老太太，拿手机能干啥？我对她最基本的想法就是，她遇到什么事，拿着电话能找到我就行，别走丢了，别摔倒了，别把钥匙锁屋里进不去了……

至于用手机拍照录相啥的，我压根没敢想过。

其实，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小瞧了我妈的能耐和智商。她应该也知道，我在她面前，是有某种见识和智力上的优越感的。比如我会很自然地说，这个，你不懂的。这个，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的。而且，我还会无意中打击她的自信，比如我在开车的时候，让我妈帮我把空调打开，她就蒙了，局促地问：咋打开呀？我就不耐烦地说，哎呀，又不是没看我打过空调，咋就一直记不住呢？我妈就怯怯地羞愧了。我甚至还让我妈帮我看看导航，我的这些明显超出她能力范畴的要求，她会做不来，而我觉得，这是非常简单的事。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很没用——我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来呢？

这样的事，在我们之间没少发生，我并没有一点自责。从来也没有反思过，这样的做法，是不是会给她造成不快和伤害。

我妈以前一直是个好强的人。儿子上初中时的奥数题，我们都一筹莫展时，我妈主动请缨：我就不信整不出来，我看看。她能熬到半夜，把那道题活生生地给解出来了。儿子背《春江花月夜》，她说，你怎么又错了，儿子说，这么长，哪那么好背？你能背下来呀？她又上来不服的劲了，你看我给你背。她就真的背下来了，一字不差的。在学习上，我们都不敢和她叫板。因为你叫不过她。

原来，我一直是很佩服她的，觉得她无所不能。后来，她遇到了一件对她的人生造成很大打击的事件。那个时候，正是我上大学的时候，看了不少的书，自以为懂得了很多人生的大道理，夸夸其谈的本事见长。于是，我们俩就经常在关灯的黑夜里长谈，谈什么我忘了，反正就是劝她从黑暗里走出来。好像就是从那以后，我妈从原来的居高临下，变成了什么事都听我的。即使，我有的做法和意见，她明显并不认可，但她也总是勉强接受了。能感觉到，她试图说服自己去理解和接受我的想法。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很享受她对我的这种仰视和服从。于是我就越发的自以为是，觉得我总是对的，而她有很多事情是弄不清的，尤其是进入互联网时代，我妈真的蒙了。当时我要学开车，她各种阻拦未果后，忧心忡忡地说：你要是开车，我这心脏早晚得犯病。然后就用眼睛直视着我——你看怎么办吧？这是她最后的一招，她拿自己的生命危险来阻止我开车。我心里知道，她是吓唬我呢，娘俩这么多年，我们都太了解彼此的心思了。我还是学会了开车，拉她上路，她也由当初的拒绝，到不情愿，从诚惶诚恐，到欣欣然泰然自若。我说：你当时还不让我开车呢，现在怎么样？我的潜台词是，这回你又错了吧？我以后不能听你的了。我妈在我面前，慢慢失去了话语权。她的不自信，是不是和我有关？人的衰老，是不是从这种不自信开始的？

我似乎总在她面前证明我越来越强大。儿子曾经对我说：妈，你快点老了吧。我说，为啥你盼我老呢？他说，人要是老了，就面了。你面了，我就舒服了。这话是从哪说起呢？儿子说，你看姥姥以前多强势呀，谁敢不听她的呀，她现在不就面了吗？她面了，你就强势了。

我心下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还为自己终于变得强势了，有几分沾沾自喜的得意。其实，我没想到，当我自以为是的时候，别人的感觉是不是舒服？

这么多年，我妈是怎么忍受我的呢？

因为在她面前的这种自以为是，所以我很自然地把我不用的手机就给了她。即使是我淘汰的手机，对她来说，技术含量也足够高了。我现在反思，这种做法本身，是不是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呢？难道，她只配用我不用的手机吗？

以前，我会把我不穿的衣服给我妈穿。她一辈子节省，当然不舍得把我那些头脑发热买回来的衣服扔掉，于是她就改装一下自己穿了。一次在公交车上，看见一个老太太穿着显然是她女儿的波希米亚风格的长裙子，拖拖拉拉的，那个滑稽和难看呀。而旁边一个老太太的衣服，显然就不是捡剩的，而是儿女精心为她挑选的。两个老太太的对比，让我感慨和猛醒。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让我妈捡我的旧衣服了。后来，我有一个发现，看一个老人在她家里和在孩子心中重不重要，你就看她穿的衣服都是捡剩的呢，还是儿女们专门给她买的。

有的时候，儿女对父母的轻慢不经意间体现在一些小的细节上，觉得父母对他不那么重要了。他会花大价钱给他的领导和客户买奢侈品的礼物，而不舍得给自己的父母买一件不贵的新衣服。

今年过年，我给我妈买了个新手机，智能的。儿子嘲笑我说，你别异想天开了，我才不相信姥姥能学会用微信呢？

那我也得试试。

最近一段时间，我妈总是给我惊喜。她会发照片了，她会发视频了，还会发表情了，还会点赞了……她的每一点进步，都让我们一惊一乍的。她说，我没事就琢磨，这个功能是干啥的，咋用，你们发的那些符号是什么意思？我们把各种鼓励都毫不吝啬地献给她，尤其是儿子，大呼小叫地说：哇！姥姥成精了！或者他假装对我说，你妈比你聪明多了，不服不行呀！实际上姥姥是能看得见他的恭维的。

我觉得，我妈因此获得了特别大的自信，听她说话的声音我就能听得出来。我说，你看咱俩微信通话，省了多少长途电话费呀。她还经常仔细研究我们发的各种状态，胖了瘦了？然后又有更多的联想，是不是最近没吃好饭？眼神咋有点忧郁呢？是不是压力大了？她还得意地告诉我说，你猜，我干了个啥事，我把我的那些老照片，都用手机拍下来了，存到手机里，我还整理分类了呢！她最近又学会了一个本事，她能用手机看我的博客，然后，用微信把我的博客发给她的老同事看。人家夸我几句，她就当真了一样美滋滋地赶紧告诉我。哎，老小孩呀！

我总是在放下电话的时候，才想起来，咋没好好表扬表扬她呢？对我妈，我似乎太吝啬自己的表扬了，这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呢。

我妈会用微信了，这让她觉得，她还没有被这个越变越神奇的世界落下的太远，她和她爱的亲人之间，能用微信紧紧地连接在一起，这难道不是一个让她有巨大成就感和幸福感的事吗？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忽视了她的很多感受，其实她蛮能干的。她真的不服老呢！我突然觉得，我妈的每一点进步，都会给我巨大的欣慰，这可能就像我小的时候，我取得的每一点进步都让她感觉很牛一样吧？有很多时候，我们努力取得的每一点进步，其实，不过是为了让对方高兴和开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