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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萧红打动过我,看过的很多书都忘了,有的书看的囫囵半片的没留下太多的印象。但初中时看过的萧红却一直没忘,她书中的描写成为我生命体验中鲜活的一部分,历久弥新。借一句歌词——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你一直在我身边,从未走远。
我对萧红充满好奇。她是我们黑龙江人,我们这片黑土地,还走出过这样一位奇女子。
有人不喜欢这部电影,有各种不喜欢的理由。萧红的经历我们都知道,只不过用电影的方式试图重现一下。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历史又怎么能重现?历史像一个波光闪闪的神秘水塘,66岁的导演许鞍华在水塘边,用尽力气想用一个大网从水里打捞什么,她打捞出了什么?我们又看到了什么?这让我想到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66岁的许老要挑战那条神秘的大鱼。我们在历史面前,会有无力感。
看完这部电影,让我感慨和感动的,是许鞍华的诚意。我的同事采访她,才知道,为了这部电影,她前期来了哈尔滨很多很多次,就坐在道里那家如今已经被拆掉的小咖啡馆里,一个人静静地体会那个年代和那个年代里的人,还有那个年代的这个城市。她想了些什么?她在寻找什么?我在她的电影里看到了她的努力,在那些电影的细节里。
我熟悉又不熟悉哈尔滨这个城市,熟悉是因为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不熟悉是因为它之前的历史,它过去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黄金时代》让我多少看到了这个城市以前的样子。它到底是不是那样呢?我不知道。但我注意到影片中的那些窗子,它和我对这个城市过去样子的想象是一致的。一个建筑的外观是可以造假的,安个所谓哥特式的圆顶或尖顶,但一个建筑里的窗子是不会造假的,它是诚实的。我总能从一个建筑的窗户上捕捉到它的年代感和它曾经的气息,窗户是一个建筑的眼睛。许鞍华拍的哈尔滨的老建筑,那些窗户的感觉是对的,长长的,有繁复的花边,是有个性的,有低调的精致的美。还有老建筑里的楼梯,那种幽暗中半明半暗的光线,也让我心里一动。据说影片剪完是6个小时,再剪成4个小时,最后呈现的是178分钟,在剪了又剪中,许鞍华还是保留了老楼梯这样的细节,也许在这样的细节里,有那个年代的韵味和气息吧。
还有汤唯,有一点看得出来,她是努力的,为了这个角色,她一笔笔的用繁体字去抄萧红的作品,希望萧红附体,亦或叫真正走进萧红的内心。她在接受采访时说,对于萧红来说,惟一可靠的就是她的那支笔。演萧红的时候,她担心自己的心灵够不着。她评价萧红是一生都在拼命寻找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年轻演员来说,我觉得殊为难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抓住了萧红精神气质中的一些“神”。汤唯是一个用心的演员。有人评价这部影片“无限接近却无法抵达萧红”,我以为这是实话。
有人垢病这部影片的形式,跳来跳去的,间离式的旁白。有断裂感,似乎不够流畅。但我以为形式还是为内容服务的,况且许鞍华也不是一个爱玩弄形式爱故弄玄虚(像张艺谋那样)的导演,她选择的这种形式,可能是因为,用正常的电影形式无法表现她要表达的,她只能铤而走险。许鞍华说,即便是研究了多年萧红,她也很难说清楚萧红,而且“越拍越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许鞍华是诚实的,她说,她到底也没弄明白萧红是怎样的一个人。当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去表现这个人时,她选择了一个最笨最原始最不讨巧的办法,她“摒弃了煽情与猎奇,试图以近乎纪录片的形式去呈现那段历史,最大限度地还原了历史的本色。”
许鞍华的小心翼翼和战战兢兢我们感觉到了。其实,让萧红的故事好看,一点不难,她有过好几个男人,总是怀着前一个男人的孩子嫁给后一个男人,还有她和鲁迅的关系,传说她曾经和两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但许鞍华绝不讨巧地去拍了这样一部看起来很闷的电影,这是一个艺术导演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许鞍华对萧红也充满好奇,让她好奇的,还有人性深处的秘密。
再说萧红。萧红留下了很多谜。她到底爱不爱端木,第一个孩子哪去了,第二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她和鲁迅的关系,等等。还有她对男人致命的吸引力到底是什么。
被困在旅店的萧红向报馆求救,萧军去看望。怀孕7个月的萧红蜷缩在一个小黑屋里,披头散发,临走时偶然看到了萧红写的小诗,还有她画的画,萧红一下成了萧军眼里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于是爱情发生了,萧军写道“我们的爱进展的太迅速了……不过是两夜12个钟头,什么全有了。爱的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们全有了,轻快而又敏捷,加倍地做过了,并且他们所不能做,不敢做的,也全被我们做了……做了。”这个过程,是文学史上轰轰烈烈的一段爱情的发生,对萧红来说,也是一场有特别意义的打捞,萧军把她从苦难中打捞上来,萧红从此走向文学。这让我想起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托马斯和特丽莎的爱情,两人呆在一起还不到一个钟头,她就陪他去了车站,10天后,她去看他。两人当天就住到了一起,然后她发烧,在他的公寓里住了一个星期。“对(有过很多女人的)他来说,她像个孩子,被人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筐里顺水漂来,而他在床榻之岸顺手捞起了她。”在他们以后的很多个日子里,他总会感到她是个被人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筐里顺水漂来的孩子。这就是爱情发生时,那种隐秘的力量。“多少古老的神话都始于营救一个弃儿的故事!”萧红就是这样的一个弃儿,在时代洪流的挟裹下的一个弃儿。
端木遇见萧红时,她也处在被萧军遗弃的边缘。骆宾基也是。他们都暂时充当了她的拯救者。但她身边的男人,却总是靠不住的,她的这辈子,惟一可靠的就是她的那支笔。真正把她从苦难中打捞上来的,还是她的文字。她用文字打败了时间。在百年以后,大放光彩。而那些男人,如今让人记住的,不是他们的文字,只是因为他们走进过萧红的生命里。他们虽然后来都娶妻生子,但他们的一生都打上了一个深深的烙印,那就是他们曾经是萧红的男人。
萧红一生中的两个重要男人,一个是她的祖父,一个是鲁迅。祖父是她的生命之花绽放的初期,那个小心呵护她的老园丁。鲁迅是她生命中的文学之花绽放时,另一个小心呵护她的精神园丁。她和鲁迅,亦父亦友亦师,她生命中天真烂漫的女儿性,在这两个男人身边,尽情绽放。他们给过她短暂而持久的温暖和爱,在她凄苦的一生中。其他的男人,则没有那种份量。这个被称为洛神的女子,逼视出其他男人身上的小来。
丁玲在回忆萧红的文章中,写道:“她说话是很自然而率真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饱经苦难的萧红,在她的文字里,你看到的也是一颗透明的心,像宝石一样折射出五彩的光来。萧红的魅力,来自于天性的单纯,孩子样的透明。她身上有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头,像飞蛾扑火那样奋不顾身。那是一种绝决的力量。她的灵魂是自由的,毫无羁绊。正如研究萧红的葛浩文所说:“萧红是一位富有感情的人。她的这些感情,在她的生活上固然是她的悲剧根源之一,但在她的文学作品中,竟是最具撼动力的一面。”她的性格,造成了她的个人悲剧,却成就了她的文学。她的文字在苦难中绽放出炫目的光。
她在日本写给萧军的信中说:“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在信中,她如是描绘着当下的心境,“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
据说,这就是影片名字的来历。那真是她的黄金的时代吗?当其他左翼作家都投奔延安,只有她选择了南下。她说:我只想安静地好好写作。她好几次说过,我的生命不会太长了。丁玲也说过:萧红是不会长寿的。她有一种紧迫感,她只是想躲到自己的洞穴里,去完成她的文字,那是她的另一个生命,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写出了《呼兰河传》。就像将死的蚕,拼尽最后的力气吐出了她生命中最绚丽的丝。
影片的结尾用了一段《呼兰河传》里的话: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
《黄金时代》的一个海报上有这样一句话: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这是萧红的追求。她的一生,就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一生。谁又不想这样的生活呢?可我们做不到,能做到这样,才是真的黄金时代吧。要有什么样的勇气,才能不在乎外物,只听从自己内心的追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