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对农民的生活一直有悄悄的好奇。

为什么呢？

我4岁的时候，父母下放，我在农村呆过两年。现在回忆那段日子，有春天新鲜泥土翻开时热气腾腾的香味，有菜园里瓜果蔬菜在阳光烘烤下冒出来的清香味儿，有晚上炊烟袅袅时苞米杆燃烧的糊巴味儿，甚至土路上新鲜马粪那酸溜溜的味道我都闻过……怎么觉得那时我像小狗一样用鼻子到处闻呢。我的记忆都和嗅觉有关。嗅觉会产生画面感，还有生动的质感。我总是更相信嗅觉，似乎它更真实。长大后，一旦我在空气中捕捉到那么一丁点记忆中的味道，鼻子一抽，嗅觉像按扭一样，记忆的闸门哗地一下就打开了，当年的情景全出来了。对农村的回忆，咋就那么活色生香呢。

多少年以后，我又一个人重新回到我们当年生活过的那个小村子，可一点都不一样了。

我身边有不少从农村出来的穷小子，当他们成了标准的城里人后，经常会在酒酣耳热时真诚而深情地怀念他们在农村生活过的日子，怎么逮鸟怎么抓鱼，怎么上树怎么扒房的。

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总会忍不住怀念农村，但他们又全都从农村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并为终于跑出来了而庆幸。当然庆幸。

我会默默地想一下：农村只是用来怀念的吗？

前两天，老丁给我来电话，说他今年上山采了些蜜，问我要不要。他说肯定是最纯的。我掐着手指头一算，我妈，我婆婆的，一大串呢，我说我想多要点。他说，没那么多，我是第一年采，就采了这么些。你要是要，就让我儿子回哈尔滨时给你捎去。

老丁是我几年前认识的一个农民。说到怎么认识他的，对不起，我得啰嗦一下，我发现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磨叨。我家先生教过的一个学生小苏读博士去了，那年夏天小苏领几个老师回他老家看看。当年他考上哈工大，他的名字居然被他们学校刻到石碑上了，他自豪地站在当年的校园里指给我们看。人活着的时候名字就刻到石头上，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人。有很奇怪的感觉。

小苏领我们去他的一个小学同学家钓鱼。这个小学同学的爸就是老丁。老丁看不出年龄，红黑的脸，精瘦，饱经风霜的样子。我一般不轻易猜农村人的年龄，岁月在他们身上的走法和城里人不一样。老丁家有很大一水塘，和城里的人工湖差不多，反正挺大。有时鱼刚一钓上来，旁边就嗖地蹿出一只灵巧的鸡，一口就把鱼抢走了，下口又稳又准，然后迅速消失在草丛里，那身手，和城里人见过的傻鸡明显不同。鸡们悄无声息地出没在我们身后的草丛里，像一支训练有素的潜伏部队。我问老丁，到底有多少只呀？他说，抓小鸡崽的时候有个数，到秋抓起来杀的时候有个数，中间，没数。有让老鹰吃的，有让黄鼠狼吃的，还有狐狸吃的。那咋不养个大狗把鸡看起来？他说：我儿子说了，人家这块本来是狐狸，黄鼠狼的地界，你来是霸占了人家的领地，咋还不得孝敬人家点，吃就吃吧。好歹还给你剩那些呢。原来鸡们都是在天敌训练的生死场上战斗过的精锐呀。

我不爱钓鱼，就在老丁的领地上瞎溜跶，往那片草里一看，有好几只猪在懒洋洋地晒太阳，大腹便便，很腐败的样子。这边还有几只牛，正埋头和脚下的那片草较劲，对我们的到访，一副爱理不理的牛哄哄的样儿，哼，和城里那些打高尔夫的新贵们倒有一比。也有几只活蹦乱跳的小狗，见了生人，得瑟得不行，不像牛和猪那样矜持。种的蔬菜粮食就不用说了。池塘里有不少悠闲的鸭子和鹅，学天鹅的样儿使劲抻着脖子装高雅，端庄得不动声色。

风吹草低，各路动物的影子在草间一闪。绿浪滚滚，晚霞似火，恍惚间也是一片湖光山色呀。老丁俨然是这里的国王么。老丁自己是这种感觉吗？

老丁两口子在高处有几间房，我探头探脑地去看个究竟。他老伴在忙着晒从山里采的木耳和蘑菇。老丁告诉我，屋里是地热，沼气的，这边做饭，那边就热了，管道都是我自己设计的。这是浴室，热水器是太阳能的。24小时热水。房顶有卫星接收器，看电视没问题。

我在老丁家房子旁边看见有个大铁笼子，里面是老丁养的貂，吃池塘里的小鱼，有的是。我越发对老丁佩服了。我居然还发现了一个铁皮做的粗糙的东西，这是啥？老丁说，这是我自己设计的，用了一个废弃的摩托的电机，给鸡脱毛用的。艾玛，太能个儿了。

老丁显然被我佩服的越发得意，很有兴致地给我讲冬天怎么在池塘里抓鱼。水没冻上时，从这边下个网，从那边拉出来。等上冻下雪时，你得把雪扫开，让水下面的鱼能见着太阳。在网这边凿个窟窿，一拉网，就有鱼上来了。他好像是这么说的，我也记不太清了。

老丁的儿子大学毕业留在城里结婚了，他在城里给儿子买了房子和车。儿子不常回来。他总打听谁上哈尔滨，好让人帮他把地里产的瓜果蔬菜，蘑菇小鸡猪肉啥的给儿子捎去。城里的东西他不放心儿子吃。有的时候，他还在电脑上和儿子QQ一下。

儿子肯定不会回来过他的日子，他也不想去城里过冒烟咕咚喘气都费劲的日子。我问他，你还有啥想法吗？他吧哒口嘴里的汗烟说：这地空气这么好，多养人呀，吃的都是绿色的，绝对没污染，这么大片地就我俩住着，是不是浪费了。我想开个养老院，盖几趟房，老人们愿意种就自己种点啥，愿意钓鱼就钓鱼，找两人做饭。离县城也不远，有啥事，开车也就10分20分钟的路。

老丁的这片地下了公路还要走一段很长的路，他说，那条小路是他自己一锹一锄头的自己开出来的。愚公呀。

老丁还说，听说现在城里人都爱滑雪，我整个滑雪场行不行？现成的山。我说那得要多少投资呀。他说，我上网查了，不用建缆车，用马车往山上拉人。我说这恐怕不行，太原始了，没人来。他说，我也不想让城里人来，俺们这儿有这么些孩子呢，让他们也见识见识啥叫滑雪。用你们城里淘汰的旧板和鞋就行。

老丁是个很有想法的农民，也能吃苦。他知道不知道，他的生活是很多城里有羡慕的呢。要是农民都能像老丁这样，说不定城里人就往农村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