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我去给姥姥扫墓。她和姥爷合葬在一起，她没有名字，墓碑上写的是周常氏，我们只知道她娘家姓常，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她生过一大堆孩子，她的孩子又生了好多孩子，可我们都不知道她叫什么。我想，她小的时候，至少有小名吧。

每年大家都准备一份供品和纸钱，给她和姥爷，烧纸的时候也把纸钱放到姥爷的生肖炉里烧，男人总是管钱的。今年我说，单独给姥姥烧一份纸钱吧。她一辈子没上过班，没有过自己的钱。死了，还得向姥爷要钱花？其实她是可以找一份工作的，可为了照顾孩子，她放弃了，这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她其实是特别渴望走向社会，能有一份自己的收入。她经常说，我要上班肯定能当劳模。长大后，我慢慢体会到，她人生的梦想，就是能参加工作，有份收入，多少没关系，能当劳模，这一点她特别自信。可惜，她这么卑微的梦想终于没有实现。为了子女，她牺牲了自己的梦想。

当她忙完一天的活，能有片刻的休息，她就会自言自语：我这辈子就是锅台转了，没出息，你们可别像我。一个为家庭和子女如此牺牲自己的女人，心里也有一个自我的空间。这个时候，就是她自己的空间，一有这样的空闲，她就会想到自己没实现的梦想。我想，这种梦想不得实现的失落一辈子噬咬着她的心。只是我们都忽略了。

女人，如果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不管你有多老，也要拼命一试，别等，别放弃，否则会是一辈子的遗憾。放眼一望，我们周围，憋屈的人居多，一辈子没有舒展地活过。我们多么稀缺那种蓬勃的恣意生长的生命呀。一想到这些，我就为她遗憾。

我小时候跟了她很长时间，越长大我越觉得自己受她的影响。比如她洗完衣服，为了不浪费水，总要把家里的小板凳呀各种盆呀都里里外外地洗一遍。我虽然是个干活净糊弄的人，但我一定在洗完衣服后，把板凳和盆洗好擦净。这是小事，但已经变成我生命中的一道程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有多长久。一个那么卑微的生命里，生命的种子也是那么顽强和执着。

我妈是在机关当过干部的，做组织工作。她身上这辈子都有这样的影子，她说的话永远只说对组织或个人没有负面影响的话，她的话里你永远挑不出任何毛病。她是一个被组织严格管理过的人，很多时候你甚至看不出她的喜怒和情绪变化。她是一个组织上用起来绝对放心的人，她是一个好人，但她把所有自己的个性情感都藏在了组织的背后。她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洗脑了。这是我深恶痛绝的，但我无力改变她，也没法去指出这一点。

我的好友延，她妈退休前也是一家单位的领导，党委书记之类的，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有一次到她家吃饭，她妈说到我们的成长和进步之类的，延当时就撂下脸来，你看你虚头巴脑的，就不能说点实在的！延妈当时很尴尬，她觉得她说的没错，延觉得实在忍无可忍，她受不了这种虚。哎，她们母女的冲突是因为她妈当干部这些年造成的。

女人当官看似好事，其实，这里有很深层的悲哀，不到退休她们体会不到。她们习惯了某种假面，即使她明明是一个本质上很善良的好人，也会不自觉地沾染上一些讨厌的虚乎。总之是失了真性情。

我们家里，我最喜欢的是我姥姨，她做财会工作，退休前。一辈子没看别人脸色活着过，活得旷达豪迈。她从工厂退休，退休金也不多，生活中有很多不如意，但她永远那么有精神头儿，永远那么有感染力，她会毫无保留地和你分享她的各种生命体验和感受，那种活泼的天性，还有热情，都是那么让人着迷。我周围的好多人都喜欢她，她极其真实坦率。她心里有一棵茁壮生长的树，没有被压抑过没有扭曲，她经常会给我好多力量。

她们都是我的长辈，我的成长中都有她们的影子，她们是我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她们支撑起了我今天的生活。

从她们身上，我知道，女人是一个家庭中的核心和灵魂，每个家过日子，其实过的就是女人，男人只是挣钱养家的工蜂，说实话，我从我们家的男人身上得到的精神上的营养远不如这些平凡的女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