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与投影、假象与真相

那天不知是什么原因停电，赶紧找出一支蜡烛点燃，豆大的烛光像是熬夜人的眼，在黑暗中泛着一丝昏黄。望着摇曳的烛光，我的心忽然一动，童年时代的一段往事就像潜藏在深海中的鱼，一下子闪烁着白色的鳞片跃出了水面，并溅起一串串晶莹的水花。

几十年前，我们家住在一栋老旧的简易楼房里，停水停电是件平常的事。因此，家家户户都备有蜡烛以备应急之用。那时的房屋破旧，讲究一点的人家最多将地面用水泥抹平，将墙面用石灰抹白，时间稍长，地面墙面便裂开一道道皱纹般的缝隙，或一片片斑驳的污迹。当在黑暗中点燃蜡烛时，在那闪烁的烛光照耀下，那些缝隙和污迹就会在小孩子眼中幻化成一个个精彩绝伦的故事，或一幅幅丰富多彩的画面。

比如，客厅一侧的墙面上会忽然出现一座稠密的森林，四周是连绵起伏，层层叠叠的山，还有涌出的成片的雾，在山腰或山谷缭绕、蒸腾。不一会儿，森林和山谷隐去，墙面上又出现了一座泥土砌成的老房子，墙缝里长满了青苔，一位穿着汗衫，敞着怀，头戴草帽的白胡子老爷爷正在屋前的菜地里锄着草。再过一会儿老房子和白胡子老爷爷也消失了，墙面上却出现了一条街道，街道两边是商店和买卖货物的摊位，人们或悠闲地行走在中间，或在摊位前讨价还价，或在街边抽签算命，或坐在路旁的竹椅上掏耳朵、打瞌睡、传播小道消息……总之林林总总，就像现实生活中的情景，充满了烟火气和人情味，在上面可以看到普通人生活的影子。

又比如，有时躺在床上，借着暗淡的烛光，仰头忽然看到顶墙上的一道裂缝在烛光中变成了一条毒蛇，它吐着信子，像是随时会飞下来缠绕在我的脖颈上，让我窒息而死。这时候，我便赶紧将头钻进被窝躲藏起来。过了一会儿，当我小心翼翼地将头从被窝里伸出来时，那条毒蛇已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顶墙上竟然走来了两个手持长剑，缠斗在一处的好汉。只见剑光闪闪，寒气森森，双剑疾如金蛇，撞在一起时仿佛发出一道道让人目眩的光芒。还没来得及决定胜负，好汉也不见了踪迹，顶墙上又出现了一道空寂的山梁，在一棵像是遭了雷的枯瘦的树桩子旁，站着一位老婆婆，她也像树桩子似的，一动不动地呆立着，朝着远方凝视，像是在等待亲人的归来。

有时候，正伏在饭桌上写作业，一抬头就见对面布满斑驳污迹的墙面上，在晃动的烛光中浮现出一片快速变幻的云彩，一道霞光穿过地面上的树林，洒落下点点诡谲的光斑，几只麻雀停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叽叽喳喳，还有几只麻雀则慌慌张张地在树枝间飞来飞去。

在我的童年时代，大部分城镇居民家都没有厕所，要方便只能去公共厕所。而公共厕所的特点除了离家相对较远外，还极其的破旧肮脏和污秽不堪。而更为可怕的是有些公共厕所没有安装照明灯，或照明灯损坏后没有及时更换，这就给晚上需要上厕所的小孩子们带来了可怕的噩梦。

无数次，我独自蹲在公共厕所里，在明暗闪耀的电筒光和飘荡摇曳的烛光中，两眼死死地盯着那些污秽不堪的墙壁，那上面不时会变幻出恐怖的画面。有时是一片阴森的树林，树枝在风里摇晃着，一些青面獠牙、无恶不作的妖魔鬼怪藏身其中，正朝着我张牙舞爪。有时是《西游记》中的女妖精站在云端里，踏着阴风，朝我挤眉弄眼，我的眼睛一眨，她又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花容月貌、齿白唇红的村姑，或一头长着锋利的爪牙的猛虎……因此，那个时候最幸福的事情之一，就是晚上去厕所时能有家长和小伙伴们结伴而行，或在厕所里能遇见某个大人。

其实，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明白那些墙面上所谓的画面不过是飘荡的烛光投射在墙面缝隙和污迹上的幻影；那些毒蛇和妖魔鬼怪也都是在光的投射下产生的假象。但为什么明知是假的，我还仍然感到恐惧害怕？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小孩子天生的、丰富的想像力，将那些光影与现实中看到的、听到的故事和场景进行联想，而且在心理暗示下越想越真，越想越怕，这就是《红楼梦》里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 真作假时假亦真”。

如今，我早已经不会再像童年时代那样对那些光影产生幻觉了。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仍然不可避免的将一些身外之物和过眼烟云的“假象”（ 也就是《金刚经》里面讲的梦幻泡影）视为“真相”，并且习以为常，乐在其中，陶醉在其中。这听起来有些可笑和残酷，但又确确实实存在于你我身上。我想明白了这一点才能算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而知道什么是“假”，什么是“真”，才是我们此生修行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