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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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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姓肖,按她们家族的辈分排序是属“身”字辈的,她的原名叫肖身贵。从这不加掩饰的俗气名字就可以推断,她一定不是大家闺秀出身。肖家是在宜昌做棉花买卖的,小生意,就这样的家境竟让她进到宜昌很有名气的教会学校哀欧那女中读书。初中毕业那年是1938,学校西迁,母亲到湖北省立联合中学恩施女子中学念高中,成了当时肖家学历最高的女孩子。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她的名字改为肖肃,繁体字为萧粛,文质彬彬又难写得吓人,是老师给改的。1941年毕业后到四川,曾经当过中、小学教师;我1944年出生后她不再从教,成了全职太太。1947年从重庆到上海。
1949年,上海解放,不少家庭妇女走出家门,怀着对新社会的憧憬和一腔热情投身到建设新中国的潮流中,母亲也在其中。1949年7月-10月,她参加了上海青年干部训练班学习,结业后成了新中国的干部,被分配到离家很近的新闸路上的十区一中心国民学校当老师,教高年级语文、算术兼班主任。

这个学校解放前是知名的工部局小学,它的名字有点拗口,“市立”+“十区”+“一中心”+“国民学校”,概括了它的特质,但我还未考证出“十区”的由来。这是我妈妈佩过的校徽,链在一起的“教”字圆牌标明这是教师用的徽章。

一中心的老师们,那时他们都年轻。第二排右起第五人是我妈妈,右起第四人是章蕴玉老师,第三排右起第三,带长围巾的高个是蒋锡乃老师,他后来到儿童艺术剧院当了演员。后排左起第四戴眼镜的像是杨士袡先生,当时的在任校长,他很好认,个子特别矮。照片是在大操场西边拍的,竹篱笆后是学校隔壁的弄堂。

对一中心来讲,我母亲可能是第一拨受过新中国训练的教师;对我妈妈来讲,这是一种全新生活的开始。标志性的变化是旗袍变成了列宁装,长波浪的烫发剪成了朴素的短发。
妈妈是老师,但我没有一点她辅导督促我念书的印象,只记得她歌唱得好听,“黄水谣”,“绣金匾”,“小路”,她会唱很多很多歌,从收音机里学来的。现在已找不到关于母亲在一中心工作的任何文字资料了,我只记得她的学生都带着红领巾,比我高一大段,妈妈在家里常常讲起他们,有几次她还请了好多学生到家里聚餐包饺子,一群大孩子团团围住妈妈,跟我玩,所以我还认识他们中的几个,有个叫盛文伟的,嗓子特别好,《小小少年》的那种清亮,现在还记得他唱的朝鲜歌。有一部苏联童话电影《棉桃》,听妈妈讲给女主角配音的盛龙慧是她的学生,这应该是母亲离开一中心后不久的事,但她还是为此骄傲。
那时我还太小,不知道妈妈是怎样工作的,我以小孩的眼光感知到妈妈喜欢她的学生,她的学生也很喜欢她。所以妈妈一定很喜欢这份职业,工作应该是蛮出色的,这是合理的猜想和推理。她在一中心工作2年半以后,就被市教育局委任为公立兰州路小学的校长。
那学校我去过,在榆林区一个产业工人聚居的棚户区里,一条黑臭的小河浜边上,几座简陋的平房,教室都是泥巴铺地,一个小操场,加上座滑梯,就是一所完全小学。妈妈从上只角的一流学校被调到这样一个学校,名义上提拔了,我相信她一定犹豫过,有过激烈的思想碰撞,但她接受了,一门心思地投入到新学校的工作。好多年,她干脆住在学校里,一个星期只回家一次。以后她换了几个学校当校长,都在杨浦区,一直到退休。

上海榆林区兰州路小学,前排中间的女士是校长簘粛同志,一位无党派的好同志。
1952年5月母亲离开一中心时校名已改为上海市静安区第一中心小学,没有了旧时代的印记,不变的还是一中心。她在一中心完成了一次蜕变,从一个旧中国的全职太太变成了一个新中国的干部。一中心做了件有意义的事,为上海工人区的一座小学校输送了一位称职的校长。

这枚静安区一中心校徽是我戴过的
她离开一中心后好像没有回去过。直到1971年年底,她在一中心最要好的朋友章蕴玉老师不幸患喉癌去世,在追悼会上才见到近20年未见的老同事。当时我也在场,记得有徐念慈、闵丽蓉、邵惠敏、张纯瓦等等老师。送别老友唏嘘未了,忆及往事仿佛就在昨日,相互打量头发已现斑白,更是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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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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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家隔壁的维新小学附设幼儿园上的小班,在家对面的崇德女中附设幼儿园上的中班,都在西摩路上,只留下几个非常模糊的静止画面。那时很多中小学附设有幼儿园,一中心也有,班级很少,妈妈到一中心上班后理所当然地把我带到这里上大班。

李琼英老师年轻时的照片
幼儿园班主任是李琼英老师,矮胖矮胖戴眼镜,在我们眼中已经像外婆了,但其实没那么老,小孩子看大人总是比他们的实际年纪要大一截的。她跟妈妈是老乡,两个人蛮要好的,所以李老师常常跟我讲湖北话,不叫我名字,而是叫我“肖肖的儿子”,她故意把肖肃念成肖肖。听妈讲她很喜欢我,我不觉得,并没得到什么特别优惠,吃点心时总嫌不够,跟大家一样,只有一大块沙利文饼干,一搪瓷杯很烫的白开水。记不清在幼儿园怎样上课,好像除了在小操场上玩木马、转盘,就是搬把小椅子围坐成一圈,老老实实地听故事、唱歌,内容当然忘了,但记得椅子是绿色的。

幼儿园毕业时的奖状,号称“品学兼优”,“品”大概是老实的程度,“学”大概指已经会算1+1=2的学问,李琼英老师很可能给肖肃的儿子开了得奖的后门。
幼儿园绝大多数的同学一起升到了一中心小学一(一)班,还是同班同学。那时妈妈还在一中心当老师,一年级小学生还不会意识到母子俩在同一个学校有什么特别,但也有例外。有时我放学早,妈妈的班还没有下课,我会跑到3楼西面的走廊,推开她正在上课的教室的门,冲进去就喊“妈妈”,妈妈笑也不是骂也不是,而全班学生开心得乱笑乱叫。对每一个人,妈妈,我,和她的学生们,这都是美好的时光。

照片是四年级暑假里拍的,前排最右面的是我。按当时的标准,我是个没有争议的好学生,就是现在去问问我的同班同学,我很自信,没有人会不服气的。我是中队长,前排左起第二的漂亮女孩个子比我高,穿着比我挺括,她也是带二条杠标志的,是副中队长,我的副手,叫赵慧琴。
读到五六年级后,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从啥都不懂的小屁孩长成了少年,我对一中心的记忆最主要是来自这段时间,不但有好玩的事,还有可载入我的史册的大事。
章蕴玉老师当了我们的班主任就是一件大事。章老师是我母亲在一中心工作时最知心的朋友,妈妈离开一中心后唯一保持紧密联系的老同事就是她。章老师1956年夏天才结婚,妈妈带我到她在兆丰别墅的新房喝喜酒,我考取大学时章老师在她天钥桥路的新家设宴请我,可见她与我家紧密的关系。我虽是她班上的学生,但也说不上由此层关系而得到什么特别的关照,不需要。她是位优秀的教师,同学们喜欢她,服她,有点怕她,她教书教得怎样我没有什么印象了,反正学得一点也不吃力,我最感激的是她变着法子让我们在一中心感到有劲,开心。
5年级一开学她就组织了一次正赶上热点的中队活动。这么严肃的主题,让孩子们参与投入的确要动点脑筋,活动是否成功?看按什么标准了,在当时算得有声有色了。章老师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文汇报上,占了一个版面,我现在还保存着,纸张破了,泛黄了。

能在文汇报上发表大块文章,配了3张文汇报大牌摄影师陈根宝拍的照片,给静安区一中心小学长脸了。这不是什么学校都能做到的,名牌效应果然重要。
![[转载]上海静安区第一中心小学,与一家三代人的不解之缘](//simg.sinajs.cn/blog7style/images/common/sg_trans.gif)
章老师的文章写道“中队长张念一担任说明,他说明了这是我们祖国最大的海岛,岛上有丰富的资源,有八百万人民。。。。。。接着由副中队长赵慧琴宣读了写给解放军叔叔的一封信。照片是摆拍的,赵慧琴在写信,站在她左手边监工的是张念一。
文汇报上的文章引起了一位叫路清信的解放军叔叔的注意,他给我们中队写了封长信,收信人是张念一和赵慧琴小朋友。

这封信我保存了几十年,最后还是捐赠给了母校。

静安区一中心编了本很考究的80周年校庆纪念册

纪念册《岁月留痕》一章中编进了文汇报上章老师的文章,和解放军叔叔写给张念一、赵慧琴小朋友的信,说明文字中写道:“结为伉俪的张念一、赵慧琴曾是静安区第一中心小学的同班同学”。谢谢这本书,一中心的岁月留痕中有我们的印记。
妈妈领着儿子走进一中心,没想到一中心带给了她钟爱的媳妇。


由于上海行政区划的变化,我们毕业时学校改名为新成区一中心。我和太太在同一张毕业照上,她在第四排,我在第一排,小学六年这一直是我的老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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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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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了儿子张起雷,1978年他到了读小学的年龄,学校没什么可选的,当然是一中心。那时我还在永康,赵慧琴带他去报名,徐念慈老师接待的,我们毕业时她是教导主任,20多年后,她还是教导主任。她见到是张念一、赵慧琴的儿子,肖肃的孙子,兴奋极了,报名单完全是我儿子自己填写的,徐老师更是惊讶,没有任何困难,他被录取了,成了我家在一中心的第三代。
儿子低年级的班主任是钱杭宝老师,英语老师杨德昌,高年级的班主任是陈庆琳老师,都是一流的好教师,再炫耀一下,钱老师和杨老师都是特级教师。

儿子还算争气


有时还让一中心小学在大报上露露脸

2代人3口人在同一所小学的三年级成绩单,儿子的分数比老子漂亮。
他在一中心轻轻松松地完成了学业,顺顺当当地升到重点中学,稀里糊涂地被一所取分非常高的大学收进,首先要感谢的是小学。

张起雷结婚时的婚礼主持人是一中心小学的班主任,陈庆琳老师,这样的安排上海滩上极为罕见。这不是故意哗众取宠,而是感恩之心的自然表现,我们非常支持,若我母亲在天之灵有知也一定会赞同的。

校史馆收藏了我们捐赠的校徽、奖状和证书,我家第一代和第二代在一中心的见证。最左面的一位访者在观看展板上的一张照片,那是我儿子的照片。校史馆需要最具代表性的资料来呈现一个学校80年的历史,我们的物件能入选为已很荣幸。布置的老师不可能知道张起雷是我们的儿子,他的资料也被遴选上且跟他的奶奶、父母一起出现在校史馆,纯属巧合,这个概率极小,我们碰上了!

那展板上儿子的照片在校庆80周年纪念册的第69页上也登出,中队长是我儿子张起雷,边上的同学叫武向辉。同一本书上的第45/46页有另外2个中队长的名字,是这位中队长的老爸老妈。

翻到纪念册上《岁月留痕》的又一个页面,今日静安区一中心小学老师同学胸前徽章青春亮丽,和70年前妈妈佩戴过的十区一中心国民学校校徽、65年前我别过的静安区一中心校徽聚集在一起。相邻的一页,是90年前工部局小学年轻的先生们,里面有母亲在一中心的同事、我的启蒙老师李琼英。
一中心在世代交替中前行,我们是这长河中的三代亲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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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话,第四代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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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儿子慢慢长大了,眼看快到了念小学的年龄。我念小学时还不讲究择校,我们让儿子念一中心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感情,而孙子念什么小学简直成了决定他一生命运的特大决策。我中学在上海中学,大学是上海交大,儿子中学是育才中学,保送进上海外国语大学。我们的小学都是一中心,不知道这是不是以后学业顺利的关键,反正我们全家相信,假如孙子也进一中心,起码不会输在起跑线上。
我们送给学校的2枚老校徽及其它古董是年轻老师们从未见过的,好稀奇,所以丁毅老师把曾小妍校长也请出来了。赵慧琴跟曾校长讲,我们的孙子也想到一中心念书,曾校长一口答应。

2010年校庆时,陈庆琳老师看着我们孙子的照片笑得合不拢嘴,她马上拿给曾校长看,又讲起他进一中心的事。
转眼就是2015年,孙子该上一年级了,按地段入学的政策收得更紧。那时曾校长已经调走了,我们找陈庆琳老师请她想办法去通融,一开始她讲绝无问题,但慢慢地缩了回去。我们在陕西北路有房子,一中心所在的学区在路的西面,我们的房子在路的东面,就这一、二十米的距离断绝了让孙子成为第四代一中心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