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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点从杭州赶回上海,下午要去明德学堂和同学们继续学习《孟子》。抱佛脚准备课前作业。参考书中有一本是朱熹的《四书集注》,其中他引用了张敬夫的一段话:“小勇者,血气之怒也;大勇者,理义之怒也。血气之怒不可有,理义之怒不可无。知此,则可以见性情之正,而识天理人欲之分矣。”
Google了一下,才知道张敬夫原来就是张栻。惭愧。但一下子想起了几年前去过的岳麓书院,想起了“朱张会讲”,想起了余秋雨先生的《千年庭院》。
《千年庭院》—— 节选
这儿肯定出现过一种宁静的聚会,一种无法言说的斯文,一种不火爆、不壮烈的神圣……
岳麓书院存在于世已经足足一千年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世界上最老的高等学府。
一千多年来,岳麓书院的教师中集中了大量海内最高水平的教育家,其中包括可称世界一流的文化哲学大师朱熹、张栻、王阳明,而它培养出来的学生更可列出一份让人叹为观止的名单,千年太长,光以清代而论,我们便可随手举出哲学大师王夫之、理财大师陶澍、启蒙思想家魏源、军事家左宗棠、学者政治家曾国藩、外交家郭嵩焘、维新运动领袖唐才常、沈荩,以及教育家杨昌济等等。岳麓书院的正门口骄傲地挂着一副对联:“唯楚有材,于斯为盛”,把它描绘成天下英材最辉煌的荟萃之地,口气甚大,但低头一想,也不能不服气。你看整整一个清代,那些需要费脑子的事情,不就被这个山间庭院吞吐得差不多了?
这个庭院的力量,在于以千年韧劲弘扬了教育对于一个民族的极端重要性。
(官学)说是教育,却着力于实利、着意于空名、着眼于官场,这便是中国历代官学的通病,也是无数有关重视教育的慷慨表态最终都落实得不是地方的原因。
书院的出现实在是一批高智商的文化构想者反复思考、精心设计的成果,它既保持了一种清风朗朗的文化理想,又大体符合中国国情,上可摩天,下可接地,与历史上大量不切实际的文化空想和终于流于世俗的短期行为都不一样,实在可说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让人赞叹不已的创举。
(岳麓)书院实行“山长负责制”,山长这个称呼听起来野趣十足,正恰与书院所在的环境相对应,但据我看来,这个称呼还包含着对朝廷级别的不在意,显现着幽默和自在,尽管事实上山长是在道德学问、管理能力、社会背景、朝野声望等方面都非常杰出的人物。他们只想好生管住一座书院,以及满山的春花秋叶、夏风冬月,管住一个独立的世界。名以山长,自谦中透着自傲。
可以想象,这种极有弹性的教学方式是很能酿造出一种令人心醉的学习气氛的,而这种气氛有时可能比课程本身还能熏陶人、感染人。直到外患内忧十分深重的
1840
年,冯桂芬还在《重儒官议》中写道:
今天下唯书院稍稍有教育人材之意,而省城为最。余所见湖南之岳麓、城南两书院,山长体尊望重,大吏以礼宾之,诸生百许人列屋而居,书声彻户外,皋比之坐,问难无虚日,可谓盛矣!
这种响彻户外的书声,居然在岳麓山的清溪茂林间回荡了上千年!
在这种气氛中,岳麓书院的教学质量一直很高,远非官学所能比拟。
书院的各项开支,主要是靠学田的收入。所谓学田,是指书院的田产。
岳麓书院能够延绵千年,除了…管理操作上的成功外,更重要的是有一种人格力量的贯注。对一个教学和研究机构来说,这种力量便是一种灵魂。
教学,说到底,是人类的精神和生命在一种文明层面上的代代递交。这一点,历代岳麓书院的主持者们都是很清楚的。他们所制订的学规、学则、堂训、规条等等几乎都从道德修养出发对学生的行为规范提出要求,最终着眼于如何做一个品行端庄的文化人。事实上,他们所讲授的经、史、文学也大多以文化人格的建设为归结,尤其是后来成为岳麓书院学术支柱的宋明理学,在很大程度上几乎可以看作是中国古代的一门哲学--文化人格学。因此,山明水秀、书声琅琅的书院,也就成了文化人格的冶炼所。……书院,把教学、学术研究、文化人格的建设和传递这三者,融合成了一体。
朱熹是一位一辈子都想做教师的大学者。他的学术成就之高,可以用伟大诗人辛弃疾称赞他的一句话来概括:“历数唐尧千载下,如公仅有两三人。” …… 他说:“人性皆善,而其类有善恶之殊者,习气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则人皆可以复于善,而不当复论其类之恶矣!”(《论语集注》)又说:“唯学为能变化气质耳。”(《答王子合》)他把教育看成是恢复人性、改变素质的根本途径,认为离开了这一途径,几乎谈不上社会和国家的安定和发展。“若不读书,便不知如何而能修身,如何而能齐家、治国。”(《语类》)在这位文化大师眼中,天底下没有任何一种事业比这更重要,因此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崇山间的座座书院,捕捉从那里传播出来的种种信息。
中国文化史上极为著名的“朱、张会讲”: 朱熹和张栻...当时一个是三十七岁,一个是三十四岁,却都已身处中国学术文化的最前列,用精密高超的思维探讨着哲学意义上人和人性的秘密,有时连续论争三天三夜都无法取得一致意见。除了当众会讲外他们还私下谈,所取得的成果是:两人都越来越服对方,两人都觉得对方启发了自己,而两人以后的学术道路确实也都更加挺展了。《宋史》记载,张栻的学问“既见朱熹,相与博约,又大进焉”;而朱熹自己则在一封信中说,张栻的见解“卓然不可及,从游之久,反复开益为多”。朱熹还用诗句描述了他们两人的学术友情:
忆昔秋风里,寻朋湘水旁。
胜游朝挽袂,妙语夜联床。
别去多遗恨,归来识大方。
惟应微密处,犹欲细商量。
……
(《有怀南轩呈伯崇择之二首》)
朱熹除了在岳麓书院讲学外,又无法推却一江之隔的城南书院的邀请,只得经常横渡湘江,张栻愉快地陪着他来来去去,这个渡口,当地百姓就名之为“朱张渡”,以纪念这两位大学者的教学热忱。此后甚至还经常有人捐钱捐粮,作为朱张渡的修船费用。两位文化教育家的一段佳话,竟如此深入地铭刻在这片山川之间。
每当我翻阅到这样的一些史料时总是面有喜色,觉得中华民族在本性上还有崇尚高层次文化教育的一面,中国历史在战乱和权术的旋涡中还有高洁典雅的篇章。只不过,保护这些篇章要拼耗巨大的人格力量。
……风波总会过去,教育不会灭亡,但就具体的个人来说,置身其间是需要有超人的意志才能支撑住的。
辛弃疾在(朱熹的)挽文中写出了大家的共同感受: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朱熹去世三百年后,另一位旷世大学问家踏进了岳麓书院的大门,他便是王阳明先生。朱熹和张栻的学术观点他是不同意的,但置身于岳麓书院,他不能不重新对这两位前哲的名字凝神打量,然后吐出悠悠的诗句:“缅思两夫子,此地得徘徊……”
是的,在这里,时隔那么久,具体的学术观点是次要的了,让人反复缅思的是一些执着的人和一项不无神圣的事业。这项事业的全部辛劳、苦涩和委屈,都曾由岳麓书院的庭院见证和承载 ……
本来岳麓书院可以以它千年的流泽告诉我们,教育是一种世代性的积累,改变民族素质是一种历时久远的磨砺,但这种积累和磨砺是不是都是往前走的呢?如果不是,那么,漫长的岁月不就组接成了一种让人痛心疾首的悲哀?
不知怎么回事,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有一种近乎天然的消解文明的机制,三下两下,琅琅书声沉寂了,代之以官场寒喧、市井嘈杂、小人哄闹。我一直疑惑,在人的整体素质特别在文化人格上,我们究竟比朱熹、张栻们所在的那个时候长进了多少?
…… 我到很晚才知道,教育固然不无神圣,但并不是一项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事业,一个教师所能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我们无力与各种力量抗争,至多在精力许可的年月里守住那个被称作学校的庭院,带着为数不多的学生参与一场陶冶人性人格的文化传递,目的无非是让参与者变得更像一个真正意义的人,而对这个目的达到的程度,又不能企望过高。
[补记:投身教育事业不久的我,倒是比余老师乐观一些。希望不是盲目乐观。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