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奶
王文跃
八九年春,我在学校被喊回家。一进院门就看见母亲颠着小脚,捧着一个茶壶往屋里走,见到我,她兴奋且张皇地说:“来了,都来了。”
我紧走两步接过母亲手中的茶壶,问:“谁都来了?”
母亲挑开门帘,努努嘴说:“你姨奶奶一家子啊!”
我吱应了一声,进到里屋,父母的房间里,满是挤挤压压的客人。
父亲见我进来,对坐在姨奶奶身边的一位精神焕发的老者说:“姨夫,这就是宝儿,也是个教师。”转而,父亲又把老者介绍给我:“这就是相片中一身戎装的那个人——你姨姥爷。”
我叫了一声,捧茶过去,姨姥爷慈祥地问我:“教什么?国文吗?”
我明白他说的国文便是语文,便点头应是。姨姥爷爽朗地一笑,说:“我也教授国文。”
“您不是飞行员吗?”我不解地问。
姨姥爷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好像有意回避往事,用“我觉着亲近国文更能让我的血不变色”来回答。
因为父亲也感到疑惑,那个曾经和姨奶奶断绝关系的家兴表叔给出了解释:“父亲一生的信条就是不用枪口对着中国人,所以从驾驶运输机转到了地勤……”
姨奶奶觉着儿子叙述的不够全面,拉着豆哥的手,眯缝着一双亮的发光的眼睛望着豆哥的脸,似问似说:“你是不是过去就把腿砸残了?你可是最爱看天上的景致的。”
豆哥叹了口气,回答:“此一时彼一时,真是一言难尽!当我发现难以再见妻儿的时候,无限懊恼,赌气把自己的腿致残了……”
豆哥没有讲完,姨奶奶就像哄孩子一般把手转到他的右腿上,抚摸着问:“还疼吧?”仿佛这伤腿就是刚砸的,更犹如疼在自己身上一般。
豆哥完全被姨奶奶的这个举动融化了,他把姨奶奶揽入怀中,温情地说:“是心疼,疼了几十年,直到见到妻姐和我的孩子们才止住了痛!”
这句话把在场的人都说哭了。豆哥的眼睛里也闪出泪花,他镇定了一下,环视了一下屋里所有的人,说:“不怕你们笑话,我成亲的时候才八岁,还尿床呢,妻姐像疼儿子一样疼我,所以我一飞过去,就像没了娘的孩子,心里空得慌!”然后他又对自己的三个孩子说:“你娘拉扯你们成人不容易,尤其为我受了许多苦,让我能看到你们个个立家成业,是她天大的功劳!”
姨奶奶摆摆手,示意豆哥不要再讲下去,父亲搭腔:“好人好报,今天终于团圆了!”
送别姨奶奶的时候,我清楚看到,姨奶奶和她的豆哥双双残疾,而且走路的姿势出奇的一致。母亲望着他们的背影说:“这才叫真正的夫妻。”
姨姥爷回来之后就再没回去。儿女们把老房子翻新了一下,又把那棵老槐树的枝丫梳理了一些。姨奶奶八十五岁无疾而终,豆哥在给她烧纸的时候暴亡。那时候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我去吊唁姨姥爷的时候,栖息在大槐树上的两只鸟儿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家杰表叔说这两只鸟儿每天都会得到父亲的投食,如今他们不在了,他们可能会另择树而栖。家杰表叔的话没有应验,两只鸟儿非但没有飞走,就在姨姥爷殡葬的那天,双双亡于树下。所有人为之感叹,于是家杰表叔把这两只鸟儿埋在了姨奶奶坟前的松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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