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奶（小说）

王文跃

     父亲深锁着的日记本里，夹着一张发了黄的照片。一家五口，男的戎装英俊、气宇轩昂，女的旗袍卷发、自然大方，三个孩子，大的四五岁光景、目光炯炯被男子牵着手，小一点的有些扭捏倚在女人的身边，更小的显然不谙世事则被抱在怀里。我问都是谁，父亲不理我，慌忙把日记本和照片锁进柜里；母亲则小声告诉我：那是你姨奶奶一家。

     家里藏有一张穿军衣的照片，我感到既神秘又骄傲，可是到底姨奶奶是何许人我始终似懂非懂。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深秋的一天，父亲突然说带我去姨奶奶家串亲戚，我才见到这个神秘的姨奶奶。

     姨奶奶住的村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花木场，姨奶奶家的院子里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家槐树。见到姨奶奶的时候她正在家槐树下剥槐树豆。

    “我的宝！”姨奶奶见了我格外高兴，咬着牙想站起来把我揽在怀里，可试了几次没有起来。

     父亲急忙上前按住她的双肩，关切地问：“还疼吗？”

      姨奶奶笑着摇摇头，回答说：“不疼了，又让你牵挂……”

     说完，分明有一滴泪淌到了嘴边。

     父亲蹲下身，一边轻轻地给姨奶奶擦着泪一边说：“姨，到我家住一程吧，宝他娘常念叨你。”

     姨奶奶顺手在苇笸箩里抄了一把乌黑的槐树豆，用手掌搓了又搓，等她张开手掌的时候，槐树豆已经晶黑闪亮了。她捡了一颗捏在手里，对着斑驳的阳光照了照，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他，我就不信他不回来！”

     父亲听了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悄悄地说：“姨，你要咬紧牙关，那事打死也不说，不介家杰就苦了……”

      姨奶奶用双手整了整梳得整齐的小鬏，用深邃的目光扫了一眼陈旧可还整齐的青砖房，又像嘱咐又像表露地说：“我还能再活五十多年啊！为了他们三个就是让我死我也愿意……”然后她又紧攥着我父亲的手说：“他怎么走的、又干了些什么？他们三个都不太清楚，特别是家杰心里的疙瘩老解不开，如果有一天我闭上眼，他找上门来，你要劝他们三个认他亲爹……”

    “姨，这么多年了你就一字也没和他们提过？”父亲问。
    “哪能不提？让他……死……了……”姨奶奶把死字说的又轻又不情愿，猛然她的眼睛里透出一种令人难以琢磨的光，喘着粗气急切地问我父亲：“你说他是不是真死了？怎么半点音信也没有？“

     父亲望了一眼门外，悄声说：“别多想，总有一天会回来了。”

     姨奶奶又叹了一声气，说：“要是真能回来，也不枉我这大半辈子的苦等苦盼，也不枉为了他被打折的这条腿……”

      父亲又劝:"姨，你也要活泛些，省的挨皮肉之苦……“

     姨奶奶的眼睛瞪了起来，问：“怎么个活泛？我不能眼看着棍棒落在家杰身上，他那么点就没有爹疼，从小就受别人的白眼……

     父亲被问得无话可说，沉闷了好久才喃喃地说：“如果那事落了实，家杰教师的饭碗就得砸了……”

     姨奶奶从衣兜里掏出两块糖块塞到我的手里，亲亲我的脸，应了一句：“怕的就是这个！那两个已经和我划清了界限，我就是拼一死也要保住家杰！”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姨奶奶，与照片上的那个贵妇判若两人，当然这不只是年龄上的差距，还有一种我表达不出来的东西。

     后来是母亲断断续续给我讲了有关一奶奶的一些故事。

     姨奶奶定的是娃娃亲。十五岁那年，嫁给了八岁的小丈夫。

   “八岁！”我吃了一惊。

     母亲说，姨奶奶的小女婿长相出众，像画里的善财童子，家里恐得慌，算了一卦，结果命里有灾，必须娶亲拴一拴。

    ”姨奶奶愿意吗？“我继续问。

   “她说了算吗？”母亲说着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拨了拨灯芯，继续说：“不过，你姨奶奶是一个心肠开朗的人，她不仅没嫌弃这个小女婿，还按着她的心思调教他。”

    “调教？”我笑了，想起了课堂上的老师，便问：“像老师一样吗？”

    “比老师还严格，行动光景稍微有差池就要罚站。“母亲说完笑了笑。

      我感到很好奇，接着问：“那小女婿不恨她吗？”

    “恨？”母亲用手点了点我的头，笑着说“你还小，不懂……”

      再问，母亲半个字也不说了。

      我中学毕业那年，去家杰表叔那里借过书，也因此第二次见到了姨奶奶，姨奶奶的腿落了残疾，有点拐，虽然是花甲老人，可说的话一点也不见老。她嘱咐我只有多读书，将来才会跟眼前的大槐树一样根深叶茂。

     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和母亲说姨奶奶院子里的大槐树。

    “那棵树遮住了整个院子，屋里黑洞洞的，可表叔说姨奶奶连一个树叶也不让动。”

    “她自然不许动！”没想到母亲回答的如此果断。“那是她和豆哥儿，亲手栽下的！“

    “豆哥儿是谁？”我睁大眼睛问。

    “你姨奶奶的小女婿啊，她一过了门就给小女婿起了这个名字。“

      我觉着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嘻嘻笑了起来。

      母亲不笑，望着升到天空的月影说：“你姨奶奶和豆哥儿发过誓说树可以老，他们俩也不许老……"

     “那到底这个人是死了，还是……”我已经会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了，禁不住问母亲。

       母亲摇摇头告诉我别瞎想。然后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讲姨奶奶的故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