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椿树(小小说)
王文跃
龙湾东街有个死胡同,顶头生着一棵一搂粗的大椿树;胡同里对门住着两户人家——二十出头的黑子和十四五来岁的丫头一家。
黑子打两三岁父亲就没了音信,母亲拉扯他长大。在他二十光景的时候,忽然有人说他的父亲逃到了岛上,因为这母亲一次又一次挨斗,终于在一次批斗会上,母亲倒下了就再也没起来。母亲临终前对黑子说:“提防着对门,你爹的事我只和丫头娘说过……”从此,黑子见了丫头一家就再也没有笑脸。丫头还为这事问过黑子:“我家欠你什么了?出来进去黑着脸!”黑子回答:“这事得问你爹你娘!”
事掰开了,丫头爹嘱咐丫头:“少搭理他,这小子贼心不死。”丫头娘埋怨丈夫,说:“都是你嘴快,黑子娘和我说是没把咱们当外人。”“扯淡,咱们立场都不一样……你没看见那小子老盯着门缝往院子里看嘛,他是惦记着咱这房。妈的,想瞎了心吧,老子是分的,又不是抢的你家的……”丫头娘听了,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花花肠子,依我看黑子往院里看是稀罕咱家小虎……”没等丫头娘说完,丫头爹一连叠声催老婆:“少罗唆,赶快出工,今天咱们生产队要挖井……”
丫头万没有想到,她爹竟被埋在垮塌的土井中……
事出了,有人说这棵大树主凶。丫头娘找人要伐树,黑子说:“这是我家的树,你说了不算!”丫头娘没了主意,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丫头见状,从院子里拎起一把锄头向黑子狠狠砸去,眼见着锄头就落在了黑子头上,丫头娘惊得尖叫一声,一头向黑子撞去,黑子一个趔趄倚在了墙上,丫头娘倒在了血泊中……
丫头娘挣扎了半年还是死了,尽管黑子伐了大椿树装殓了她,尽管黑子每天早晨都把一担子清水放在丫头家的门口,丫头还是看见他就两眼冒火光。
愁苦再深也怕时间的消磨,一日清早,大门打开,丫头看见依旧蹲在门口的两桶清水里,一只游着几条摇头摆尾的大鲫鱼,一只浮着七八个红杏……丫头想起来了,昨天弟弟小虎在庭院里和她说馋了想吃鱼的时候,黑子正从门前经过。丫头想和往日一样把水泼在地上,可又舍不得这肥肥的鱼儿,她即可怜弟弟,又恨自己没能耐给弟弟好的生活。她瞅了一眼黑子家的大门,这是父母过世后她第一次望对面这扇黑乎乎的大门。大门没上锁,只用一截树棍别着,树棍去了皮,一头被手摩挲的很光滑,立时,丫头眼前出现了那个高大黧黑、走路喜欢用帽檐遮住脸的男人形象。她想啐一口,可又把唾沫咽了下去。再把眼放向远方,胡同的尽头,老椿树根又滋生出两棵笔直的椿树新苗,新苗得益于根深孕育,长得十分茁壮,三五年的功夫,都有水桶粗细。这两棵树一棵覆着黑子家的房顶,一棵荫着丫头家的庭院,交叉之处枝叶层叠、抒肢探臂,像一个搭起眼罩用力张望的长者。丫头眼睛湿润了,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那把让她悔恨一生的铁锹。
又是一年秋叶落,北雁南飞寻暖阳。一夜,黑子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翻身登上裤子,披了一件上衣就往外跑。叫门的是丫头,她打着牙慌乱地说:“虎子……虎子……不行了……”,黑子吓了一跳,撒腿跑进丫头家,二话不说背起口吐白沫的虎子就跑,刚出胡同吩咐丫头:“我风箱里有钱,你快去拿!”
黑子一口气背着虎子跑了十几里来到公社医院,大夫说像是脑炎,必须到县医院。黑子心里咯噔一下,他扑通一声给医生跪倒,哀求着:“救救俺弟弟,再跑几十里他就断气了……”六神无主的丫头一听这话顿时瘫软在地,她呜呜地哭泣着,死死地攥着弟弟的手……
几天几夜的生死抢救,虎子终于活了过来。丫头望着日夜守候的黑子说:“我姐俩又有亲人了……”黑子嘿嘿一笑,摸着虎子的头应付了一句:“好好养着,哥该走了……”
回到生产队的黑子,因为误了工,进了学习班。可他一点也不感到委屈,倒是为丫头姐俩日后的而发愁,所以,透着功夫,给丫头家糊了窗户、打了灶囱,还把那口旧锅换了新。
虎子出院了,丫头凝视着焕然一新的院落,扑簌簌流下了热泪,她感觉自打父母走后,今天第一次像个家。丫头不知怎地心里猛然燃起了一团火,熊熊地像被风吹着一般,迅速热遍了她的全身。丫头按捺着砰砰地心跳,对着缺了一个角的镜子,把头发梳透,然后用一条手绢扎起一条大辫子。“不好看!”丫头嘴里说着,又把辫子散开,重新网了两个髽鬏。等心满意足了,把瓦罐里的一瓢子棒子面一股脑倒出来,贴了几个黄拉拉的饼子。饭熟了,她招呼弟弟去对门把黑子哥叫来,弟弟欢喜地撒腿就跑,却又被她叫住,想了一会,嘱咐道:”叫不来黑子哥,你也别回家吃饭……”说罢,她觉着脸又一阵发烧。
黑子是揣着两枚咸鸡蛋过来的,这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美味。两枚鸡蛋分开了,虎子一枚,丫头、黑子各半个。虎子舍不得把鸡蛋磕开,双手捧着用鼻子嗅了又嗅,说真香。黑子的眼睛湿润了,把自己的半个送过去,说:“都是你的!”丫头想阻拦,可看见黑子笑眯眯的眼睛,又停住了,她不知怎地冒出这样一句话:“黑子哥,咱们永远在一起吃饭。”黑子被她的话震惊了,举着半个饼子僵在那里。许久才站起身,支吾着说:“这饼子好香,可……我没这个口福,这不生产队要排壮工挖河,我得走……”
黑子走的那天在丫头门口放了两担水,丫头这次没有洒,而是提着它去浇了那两棵叶子已经发黄的大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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