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头，时光已经过了正午。新雨后的太阳毒辣辣，蒸腾起一层潮气，欢了鲶鱼坑里的青蛙，它们使劲鼓噪着，与伏在柳枝的麦知了相互应和；大青骡子晒在阳光下，它再也不能用齐整油亮的长尾，轰赶骚扰它的苍蝇了；老邱头可怜这匹为主人拉套到死的生灵，扯过一张苇席遮盖身上，然后蹲在旁边抽闷烟；之基觉着心中憋闷，汗水粘湿了衣服，他索性脱了上衣，光着臂膀，摇着蒲扇给大哥扇凉；秀妮和大嫂在柳荫下架了一口小灶，红兔兔的火苗沸腾了一锅草药，蒸腾起浓浓药香，这久违的气息氤氲了秀妮满腔的思乡之情，当泪水湿腮时，善良的大嫂一面为她抹去泪痕，一面陪她落泪;大少爷迷迷糊糊地睡着，偶尔梦语：“大青骡子也累了……”

      当铁头领着几个年轻人来走抬大青骡子时，秀妮才猛然想起过了回家做饭的点儿，她再次因怕太太责骂心升忐忑，之基出主意让大嫂回家取点米面，在这里将就一顿算了，秀妮不同意，说老爷有两三顿没吃好了。

      秀妮反复嘱咐之基和大嫂一定要及时给大哥喂药喝水后，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一路上她的耳畔不住飘起二少爷敲打她的话，眼前一次又一次影像大哥痛苦的身影。秀妮第一次感觉什么叫心悸，也是第一次品味什么叫冤枉。她感谢老爷吃的那一口她炒的鸡蛋，这口鸡蛋吃出了人的味道，嚼出了自己的清白；她也感谢老邱，如果不是他忠实于主，大哥必定是和大青骡子一起上路；她更感谢之基，无论发生什么，他总是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

      想到之基，秀妮眼前立马又影像出堂哥书棽，翩翩书生，抱负擎天，用慷慨和气概挥洒青春，秀妮特别欢喜堂哥书信中的鼓励：“满天乌云终有破，千年陈腐自然亡！”还有济世堂的许多姐妹们——快乐欢畅、无拘无束，话说信口、芥蒂无存……秀妮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即飞出这是非之地，与姐妹们晕染在无限药香中，用喜欢的丝线绣出美丽图画。

      范家的青砖门楼就在眼前，大门两侧的石墩上大狮子正侧着头望着秀妮。秀妮两腿发软，一步也不愿意再往前迈，这时，拴在道南、大车棚旁边的两匹大牲口哒哒哒地刨起了蹄，它们饿了——老邱头在场院里还没回来，老邱婶自从被大青骡子咬了一口，再也不敢靠近这大生灵。饿！秀妮想起了老爷，她抖抖精神，抬腿回家，刚上台阶，就听到院里传来阵阵呻吟声，秀妮心里一阵发紧，暗问自己：“这是自己的家吗？”不问则以，问到心头，又禁不住泪眼迷离，她抬头止泪，正见门额上“鸿盛昌运”四个字。好一个“鸿盛昌运”！有谁知在这大院深处的鄙陋肮脏呢！

      呻吟声是从二少爷房里传出的，秀妮没去理会，直接去了后院，问老爷太太午饭情况。

     刚挑开门帘，秀妮就被眼前的状况怔住了：八仙桌仰面朝天，太师椅卧倒在地，彩釉瓷瓶碎得稀巴烂……秀妮止住脚，想了好一会，才进到屋里，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把一切收拾停当。

   “娘，午饭做什么？”秀妮垂手而问。

      太太头里脚外面对着墙躺在炕头，那根拐杖顺在身边；老爷倚着一床被子闭着眼坐在炕尾，大铜烟袋横在炕中央。

      秀妮连问两声，太太都没吱声，老爷发话：“随便吧，你看你大哥吃什么好就做什么……”

      太太听言，抬头想说什么，可没说，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后又躺下。

      秀妮进了厨房，掏灰准备做饭，灰耙拉动，擁出一张纸来，秀妮心里一动，捡起来细看，上面分明沾附着一层白粉。秀妮的心止不住怦怦跳了起来，她小心把纸叠好，然后仔细地塞进风箱缝和灶台的夹缝里。就在这时候，老邱家的颠着小脚走进来，她见到秀妮就神秘且仓惶地说：“不得了啊，几时看到过老爷发这么大的火，让舅爷打折了二少爷的腿不算，还把瓶罐砸在了太太身上……你猜怎着？二少爷和二少奶奶大气都没敢出，太太不依不饶，老爷说大少爷有个好歹让太太偿命……我的天啊！这是哪一出？吓死人了！小石块吓得小猫一样，球在台阶下打哆嗦，我抱了过去，给炒了把豆子，正吃着……”老邱家的停了停，伸长脖子向外瞧了瞧，再压低声音说：“太太可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我想还不翻了天啊！不成想，老爷关上门，嘀咕了几句后，立马消停了……对了，大少爷怎么样？我的心啊提到嗓子眼了，应该是好人好报吧！还有哇——三少奶奶你还年轻，夏天做饭可要小心，特别沾腥的东西，更要在意，不介会出人命，比如，你打鸡蛋的时候，要用手摇晃几下，灌了的蛋千万吃不得……”

      老邱家的该说的不该说的拣了一大堆，直到秀妮和好面，她才打住，帮秀妮烧起了火。一把火还没烧完，二少奶奶慌慌张张跑进了厨房，看到灶糖里燃起了火苗，便又一声不吭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