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胜种地(小小说)
王文跃
下过一场闯雨,土地结了痂,播下的种子窝在里边,光着脊背的傻胜便顶着烈日,用一柄二齿铁钩,小心翼翼地剖开地皮,解放被束缚的嫩芽。
“傻胜,不要命了?”中午放学路过田间,我随便招呼他。
傻胜直起高大的身躯,用手胡乱地抹了一把淌在脸颊的汗水,龇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笑了笑,回答:“我要命,它就没命了。”说着用钩子点着一垄刚剥去铠甲的还未来得及伸腰的黄涔涔的柔苗。
“可以傍黑再干嘛,别中暑……”我还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他唠话。
“命贱,没那么娇气……再说丫头考上了大学,还指望着多打点粮食多换个钱呢……”说罢,傻胜又弯下腰轻盈而又麻利地搂起地来。
他不说我还真忘了他家女儿今年高考的事,于是,停下脚步,问道:“多少分?”
“六百六十三!”傻胜很得意,满脸洋溢着幸福。
“不错啊,能上个好‘一本’!”我感叹,眼前立马影像出一位文静腼腆的小姑娘。
“你可别说丫头不是我生的,我就烦这个,好像我真傻得四六不懂……”傻胜说着,把二钩子顺在地垄,三步两步走到我跟前,用手胡撸了一把凌乱密杂的头发,水雾顿时湿了脚下的地皮。
“我可没说过你傻,只是说你不识数,读了三年书,不知道一百是多少、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我的确教过傻胜几个星期,领教过他的油盐不进。
“还当老师呢,不知道那叫晚慧……”傻胜咯咯笑着,把我拉到地头的树荫里,在裤子兜里摸出一支烟,先是递给我,我摇摇头,他便说了一句:“你们挣国家钱的活的金贵……”把烟卷叼在自己嘴里。
“你还是真叫晚慧,能记清六百六十三这样大的数,不简单啊!”因是乡邻,我教过的学生都按乡俗称呼,这样说起话来随便。
傻胜嘿嘿一笑,毫不隐瞒地说:“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数。”
我也不禁一笑,想起傻胜相亲的事,有人给傻胜介绍了个对象,见了面,姑娘问傻胜多大了,他回答:不清楚,就知道到了该寻媳妇的年龄;姑娘又问他读过几年书,他再回答:记不住年级,反正都快识到一百了。结果,不仅对象没谈拢,还在单字名号前面加了个傻字。
“老跃叔,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孩子考得好反倒要报‘一本’,粮食不是越好越价高吗?”这不是傻胜故弄玄虚,他在考虑问题中就有这样的偏执。
偏执有时也有好处,相了几次亲不成,傻胜犯了犟脾气,卖出话头,“嫌我不识数,我还嫌他们花花肠子,爷们就是小过道赶猪直来直去,这么着,比我还识数的我还不娶,我就怕这辈子的心眼用完了,留不给下一辈。”结果傻胜等到快三十才找到一个只会干活的呆媳妇,生了个聪明绝顶的女儿。
傻胜见我不吱声,催促:“讲啊,到底本一好还是本二好?”傻胜叼着烟,用闲下来的手使劲搓着前胸膛被汗水滋透了的泥卷。
“跑步谁是第一?”我反问他。
“当然是跑在最前面的。”
“一个道理。”
“哦——”傻胜若有所思。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问傻胜:“我听说一次开家长会,孩子的班主任要你讲讲教育经验……”
我没说完傻胜就不好意思摆摆手制止我:“被哪壶不开提哪壶,丢人了、丢人了,从那天起我就更决心供孩子读书。”
“到底怎么回事?”其实我稍微知道一二,就是想听听真实版本。
“嘿嘿……”傻胜把已经烧着指头的烟头扔在树根下面的一个小水汪里,干笑了两声:“让我发言,我会说什么,可不说又怕给丫头丢面,就硬着脸皮说:‘我也不会教育孩子,就知道猪不加食不长膘,我也没大能耐,卖死干活,卖死供孩子读书,别像我到死不知道九九一十八……’”
“九九一十八,好幽默!”我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他们也这么说,其实我真忘了到底等多少,九九到底等多少?”傻胜瞪起眼睛问我。
“九九归一,你的心血没白费——成功了,孩子给你争了脸!”我为傻胜感到骄傲。
“对,九九归一,九九归一……”傻胜念叨着,望了一眼小苗儿参差不齐的土地,离开了树荫。
他抄起工具的时候,又憨笑一声冲我喊:“等丫头下了通知书,我请你喝酒——”
太阳直射头顶了,傻胜黑溜溜的脊背衍射出迷人的光芒,这是一个成年男子特有的色彩,这是一个劳动者固有的本色,顺着傻胜铁钩的轻轻拨弄,一棵棵柔嫩的新生命破土而出,有什么比抚育一个生命更让人激动,于是,我也走到田中,帮助傻胜救助这片嫩苗。
注:闯雨,方言,下得很急的雨。
寻(xin二声)媳妇:方言,找媳妇,娶媳妇的意思。
由于最近有点忙,所以,很少写小说和散文,请朋友们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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