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青豆

（七）

王文跃

青豆拖着沉重的双腿继续拉他的平板车，老驴自是放不下心，他找到愣栓希望让青豆少拉一板坯子，愣栓把头一歪，骂骂咧咧地说：“操！没有那金刚钻，就少他妈的揽瓷器——驴大叔，那小子如果是你儿子，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我认了，他一个外乡人——还想占着茅坑不拉屎！要干，就一五一十，干不了？滚蛋！”

愣栓说这话青豆在场，他的脸一红一白比被人打了一顿还难受。吕大叔瞅瞅青豆，看看愣栓，青筋在脑门暴起，他顺手抄起一块硬坯头，举得老高。“老驴，别砸着蹄夹子——”小四川半开玩笑办提醒。吕大叔“啪”地把坯头摔在地上，卷起一根旱烟放在嘴边，青豆看得出吕大叔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许久许久，吕大叔掏出火柴点燃烟卷，深吸慢吐后，堆起笑脸又对愣栓说：“好小子，你也知道我的驴脾气，如果他是我的儿子我绝不赊这老脸，出门在外——不易啊……”吕大叔还没说完，愣栓就抢过话题：“驴大叔你啥话也别说了，这个面子我给了……哥们们听好，我们都是流大汗挣钱的，这个小兄弟既然求驴大叔分我们这碗饭，我们不看僧面看佛面，让他一马，我替他拉一板，谁还能替他拉一板？”“我！”愣栓的话音未落，小四川就抢着回答。

愣栓说话算话，他在自己的平板车上多加了一板砖坯，并嘱咐负责抬板的工人只能给青豆上四板，青豆不依，愣栓瞪起眼吼道：“你小子别找不自在，给你脸了反倒不要了，就四板，我说了算！”青豆没办法，只能照着去做。四板砖坯倒是感觉轻松了许多，拉起来不再费力，可青豆的心沉重起来，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负担，不仅让吕大叔跟着操心，还连累江川受累。整整一天，青豆没有一句话。

晚上，青豆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宿舍，他艰难地上了床，稍一苏醒、感觉双脚钻心的疼痛，趁着吕大叔和江川不在，他脱下鞋，搬起脚——通红通红的脚掌上突起五分硬币大的水泡。青豆下了床，一瘸一拐地在墙根下寻得了一小截锈铁丝，在床沿蹭了几下，又用唾沫抿了抿，翻起脚板，照着那水泡就要下手。

“止手——”随着喊叫声，吕大叔推门而入，他快步向前夺过青豆手中的铁丝扔到一边，蹲下身捧起青豆的双脚。嘴里不住地说：“破不得，破不得……这让爹娘看见心尖都会哆嗦……”吕大叔念念叨叨，两眼泪光闪闪。青豆强忍着没让自己落下泪，突然，他想起自己拉了一天的车，一双汗脚又脏又臭，忙往回抽。吕大叔笑滋滋逗青豆：“在洗脸盆里尿泡我都不嫌脏，还在乎你这双脚……”正说着，小四川提着一桶冒着热气温水进来，他一边拉出老驴掉了漆的搪瓷盆一边说：“老驴，我的亲老子啰，你不和那瘦猴厨子说好就叫我去烧水——好难啰……塑料盆怕烫，用你的盆，大豆泡完了脚，你还可以趁热洗洗脸刮刮胡子……”一句话把青豆和吕大叔都说笑了，江川不笑，仍然一本正经地说：“比尿干净多了，还剩了事……”吕大叔抡起巴掌啪地拍在江川的屁股上：“妈的，就你长着嘴，来，给老子卷根烟……”江川已经习惯了老驴的粗鲁口吻，他卷起一支烟，送到老驴的嘴上，“嚓”地划着火柴给老驴把烟点燃，嘴巴上嘟囔着：“龟老驴，把你火葬了……”

青豆十分疲劳，但又十分兴奋，他感到自己无比幸运，有这么多人帮助。他把双脚泡在温暖的热水中，一边享受着吕大叔仔细的揉搓，一边听吕大叔的故事。“……我那小儿子如果活着，应该比你大一岁……”吕大叔望望青豆垂下头，继续他的故事。“那一年，我到东北给社员们讨还口粮，儿子生病了，他老娘光忙着去下地挣工分，耽误了孩子……”吕大叔摇摇头叹口气，江川不知老驴有如此经历，他好奇地问：“那是啥子病？”“脑膜炎，也是在这样的春天，我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埋了……他快咽气的时候还喊了一声爹……”一行热泪从吕大叔的眼睛了流出，青豆伸出手为他擦拭，江川又卷起一根烟送到吕大叔的口中。青豆凝望着眼前这位勤劳、结实、热心的中年汉子，眼前浮现出父亲的形象，迷蒙中父亲正倚着自家的篱笆门向远处眺望，他在盼着儿子的回家，母亲也来了，没有语言的母亲眼睛特别亮，就连淌出的泪都格外晶莹。江川似乎对这个故事还不满足，他继续问：“那他几岁？”吕大叔吁了口气回答：“八岁，虎羔子一样的儿子就这样没了，他死后，他娘总觉得是她耽误了孩子，白天流泪，夜里不眠——两年后，她也走了……”“吕大叔——”江川第一次这样称呼老驴。吕大叔也颇为震惊地回头看看江川。“好了，不说了，哎！你们当了爹，就知道我的滋味了……”江川点点头，然后很认真地为吕大叔铺好床。

夜深了，一轮凸月缓缓爬上当空，它没因为自己的残缺而吝惜光芒，依然把静谧的夜色托付给春天。机房里停止了轰鸣声，这远离村落的旷野，呈现出奇特的宁静，草虫们也许刚刚苏醒，还没有定好歌曲的调儿，也许是被美丽的月光迷住、忘记了弹奏；偶尔，在远处、在威武高大的砖窑那边会传出一两声不是很动听的歌声，那是寂寥的烧窑工人在抒发自己感情；小屋内，吕大叔的鼾声很均匀，或许是因为吐出了自己多年想说的话而让睡眠如此踏实，江川在梦呓，他笑出了声，他可能又回到了江南，回到了天府之国，回到了父母身边。青豆没有睡意，尽管全身酸痛。他想不到吕大叔也有如此不幸的经历，这个大大咧咧的人儿也会有这样细腻的感情，哦——青豆想明白了，吕大叔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出自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

在苦难中长大的青豆，懂得怎样面对困难，他用坚强的毅力度过了最难熬的日子，他终于适应了这样的强体力劳动，终于和别人一样松松爽爽地拉起一车砖坯快乐上路了。他欢快无比，一边劳动着一边和江川高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

                      在苍茫的大海上，

                      狂风卷集着乌云。

                      在乌云和大海之间，

                      海燕象黑色的闪电，

                      在高傲地飞翔

                      ……

   注：稍一苏醒：方言，稍微休息的意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