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开始,中国的艺术创作进入这样一种模式:有一个好青年或者好姑娘,看上一个好姑娘或者好青年,这时一定要来一个地主老财或者我们的敌人方面的高官显贵或者他们的儿子,这个坏人看上了这个姑娘,于是开始迫害这个青年,抢走这个姑娘,这个青年或者被害死、被害残疾,或者参加了反政府武装,带着队伍杀回老家,打倒了地主老财或者我们的敌人方面的高官显贵或者他们的儿子,这时,太阳出来了!
以往的艺术创作中,音乐才子瞎子阿炳也被拉进了这个模式,从电影《二泉映月》开始,所有有关阿炳的艺术作品,舞剧、戏剧,文学,无一不是这个模式,阿炳被整成原本是一个正义青年,爱上了一个穷人家的姑娘,地主老财看上了这个姑娘,开始迫害阿炳,阿炳投身革命,帮着革命者推翻政府,眼睛被那个坏政府的人打瞎了,于是流落街头,被万恶的旧社会害死在太阳出来之时。
这一艺术创作模式至今无人敢突破。
这一模式的问题在于,我们现在消灭了敌人,主人公的悲剧不会再出现了,这样的的故事,除了让我们仇恨旧社会,仇恨我们的敌人,已经没有了任何别的意义。
这样的艺术创作思维对人生的揭露只停留上仇恨对手上,实在是浮浅得很。
我非常佩服浙江小百花越剧团,他们居然敢突破这个模式,还历史一个真实的阿炳。
阿炳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艺术家,生前在无锡一带享有盛名,他的音乐造诣非常高,深受民众喜爱。然而阿炳又是不幸的,他年轻时双目失明,只能流落街头。1950年死于贫病交加。
阿炳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是解开阿炳传奇人生的关键。
据历史记载:阿炳的眼瞎原于三期梅毒。
越剧《二泉映月》勇敢地抓住了这一关键节点,甩开以往的敌我仇恨,深入挖掘阿炳曲折传奇的一生。还给了历史一个有才华的艺人占染恶习而自我毁灭的人生,这比一个有才华的人被敌人害死了要深刻得多。
一出好戏是不怕“剧透”的,越是“剧透”,观众越要看,因为观众来看的是演员的玩艺儿的。《二泉映月》的第一场就表现了一出戏的成熟。在一家茶馆里,无锡艺人聚会,“小天师”阿炳上场,任凭对手陆天佑怎么激他,他都不发火,他告诉观众一个年轻道士沉稳地学会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道家思想是多少潇洒。这一段戏,阿炳的扮演者茅威涛把握的非常好。把个得道之人的塑造得已经有鹤骨仙风。这就为后来他听到自己身世的落魄做了先扬后抑的有效辅垫。果然,当陆天佑恼羞成怒,说出阿炳是华道长的私生子时,阿炳修炼的防线被突破了,他毕竟年轻,他得道尚浅,他尚未成仙,于是,他回到道观,质问华道长。第二
场,华道长在阿炳的逼问下,承认了阿炳的身世,并告诉阿炳,他的母亲已经去世。阿炳做为一个自恃在艺术上高人一筹的年轻人,自尊的底线崩溃了。他把恃不住自己,离开了崇敬的华道长,开始沉糜于歌楼酒肆。第三场是阿炳转变的关键一场,他自暴自弃,吃喝嫖赌抽,无恶不做,散尽了最后的财富,最终染上性病,导致双目失明,流落街头。这一场戏,向我们提示了一个在生活中真实的阿炳。他告诉我们,不论一个人有多高的才华,一旦自我沉沦,将毁掉自己的一生。茅威涛在“团长寄语”中写道:“如果说莫扎特是上帝的宠儿,我以为阿炳则是上天的弃儿。”这个认识是珍贵的,正是有了这个准确的认识,茅威涛才能把阿炳塑造的如此动人。上天饶不得沾染恶习的人,不管他有多大的才华,上天终会抛弃他。这样对人生价值的提示,不比让他被敌人害死深刻百倍、千倍?
然而,如果越剧《二泉映月》只把戏停留在这个阶段,则又陷入又一种浮浅,他无法解释阿炳眼瞎后的音乐成就是如何取得的。越剧《二泉映月》又把阿炳放回那个时代的环境中。阿炳眼瞎后,是一个女人陪在他身边,为他引路,照顾他起居。这也是历史的真实。越剧《二泉映月》让这个女人是妓院佣人出身,她叫董催弟,这个名字起得好,太像那个时代得不到家庭爱护的女孩子的名字,家人对她的存在希望,只是寄托在“催弟”上,所以她来到妓院当佣人。催弟得到过阿炳的资助,深爱阿炳的才华,甘心终生陪伴阿炳。这就让这一人物有了合理的依据。阿炳在在催弟的陪伴下,乞讨为生。当他听说日本人侵占了中国,中国人都恨日本人时,他在茶馆里开始“说新闻”,历数日本人的罪行,受到听众的欢迎。这不但符合历史,也符合阿炳的生存之道,同时,又表达了阿炳良心未泯,心存一丝正义。这个戏中,陆天佑这个人物塑造得好,有了这个人物,阿炳有了矛盾的对立面,而这个对立面又不是敌人,倒是最后帮助阿炳激发出创作才华的关键人物。这种戏剧结构,反映了主创团队在戏剧整体设置上的成熟全面。陆天佑是为保卫南京而死了,这一死,反映了创作者的大胆,他符合了那个时代年轻人的人生价值——为国捐躯。陆天佑的死,唤醒了阿炳沉沦的心,他回到道观,拿起母亲留下的胡琴,悲欣己到极致,他才有了被世界音乐大师小泽征尔称为“应该跪着听”的不朽乐曲“二泉映月”。
当舞台上响起“二泉映月”那凄婉的旋律时,
观众明白,阿炳这个人物完成了,他放弃了仇恨,他肉体中的罪恶已经得到洗涮和忏悔,他的灵魂升华了,他在他的音乐中,得道升天了。他和他怨恨的父亲、母亲在天国相遇了。观众此时有的只是眼泪。
感谢小百花剧团,他们完成了戏剧创作模式上的一次重大突破,这次突破的意义用石破天惊来形容毫不过分。
感谢茅威涛,他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空前有力量的阿炳,茅威涛的阿炳失明后的美居然更加光彩照人,当全剧结尾,阿炳的乱发和长衫在“二泉映月”音乐行走中飞舞时,真是神来之笔。我们明白,真实的阿炳回来了!
当然,这个真实一定是艺术的真实。这就够了!
感谢编剧兼导演郭小男,我知道,做这样一次突破需要多大的勇气。历史会记住你们。
一出戏的成功,绝不仅仅是几个人,他一定是团队精诚合作的结晶。感谢所有帮助越剧《二泉映月》成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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