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演出一百场了。我刚看。
关于这出戏的好评很多。我不信好评,但我信场次,我信商业演出的场次。
所以,当演出到一百场时,我得看看。
戏很长,近四个小时,但是我看下去了,观众看下去了甚至我觉得后面的戏还是太匆忙了。
这个戏好,好在靠近老舍先生。
这是不容易的。
《四世同堂》是老舍先生认为自己写的最好的小说,85万字。可是在老舍先生生前,这部巨著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道理我们下边讲。
二十年前,北京电视台林汝为导演拍出了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引起相当大的轰动。正是那个时候,我看了小说《四世同堂》,看小说很快,几天就看完了。同时在看电视剧,电视剧一天播一集,播了很长时间。看完小说再看电视剧,就觉得电视剧离小说差得有点儿远。尽管我也认为这部电视剧当时是一部非常好的电视剧,现在看也不错,但是,它有硬伤,硬伤就是离老舍先生太远。
电视剧的人物,故事进展都没有离开老舍先生的小说原著。但是,电视剧加上了好多革命的情节。看了电视剧,让人们觉得,在日本人占领下的北京人,是抗日的主力。人人都恨日本人。这部戏的主题歌《重整河山待后生》当时轰动全国,骆玉生老先生的演唱更是令人拍案叫绝。这首主题歌中唱到:“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生”。让人热血沸腾,也让人认为《四世同堂》中的人物,都是抗日英雄——身先去了!
其实,凡是看过老舍小说原著的人都知道,老舍先生在这部小说里写的不是北京人抗日,写的是北京人不抗日。
这是老舍先生的本意,也是这部小说的深刻之处。
写革命,写英雄很容易。但是写忍辱负重,写恨不敢恨,怒不敢怒就很难了。这是老舍先生的功力,也是老舍先生对生活,对人生的深刻认识。这部小说里,老舍先生笔下的人物是北京人,是人精子,是各色人等中的代表人物。他们在日本上的占领下,选择了忍耐,选择了苟活。这是老舍先生对国民性最深刻的揭示。
这是老舍先生之所以成为大师之处。
当然,这是我前面说的,这部小说为什么在老舍先生生前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的重要原因。
这台话剧《四世同堂》,比较靠近大师。
首先是在主题提练上靠近大师。
日本人一九三七年占领北京,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投降,北京人在日本人占领下煎熬着。北京人恨日本人,但是北京人没有反抗,这是事实。日本人还在北京成立了伪政权,这也是事实。没有对抗不等于就是汉奸,北京人默默的恨着,北京人默默的忍着。北京人在互相鼓励,互相支撑,北京人相信,日本人早晚得走。日本人走了,我们还过我们的日子。这就是老舍先生小说的精髓。话剧基本忠实于老舍先生这个精神。通过一开场祁老爷子之口说出:“日本人来了就来了,早晚得走,八国联军也来过,英法联军也来过,不都走了吗?日本早晚也得走。日本人住哪儿呀?他们也想家!在外头时间长了,还不回家?”我们了解了,这就是北京人。他们善良,他们大度,他们不怕事,他们坚信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生活,谁也动不了。剧中还通过钱先生之口说出:“人,都得相安地活着,打来打去叫什么东西?”表达了北京知识分子的高傲和豁达。剧中最后一场戏,北京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七八年,北京人快挺不下去了。祁家小孙女眼睁睁地饿死了父母面前,祁家大少爷抱着悲痛欲绝的妻子说:“要忍,要忍下去。”
其实,忍是一种力量,是一种文化,是一种生命,忍是一种英雄行为。这一点,话剧靠近老舍,对老舍的小说原著,解释的准确。
其次是台词风格上靠近大师。
老舍先生是语言大师。老舍先生笔下的北京人,都很睿智,或者假装睿智。不管什么人物,说话都带有一点儿狡猾的幽默。在老舍先生笔下,就是坏人,也都不是笨蛋。我认为,这和老舍先生的人生观有非常大的关系。老舍先生非常看中人的品质,他认为人是高级动物,就是斗争,也是在一个高级的层次上斗智,所以,老舍先生的作品好看。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话剧《四世同堂》领会了老舍先生这种风格,在舞台上,所有的人的台词,都表达了一种风格——“话里有话”,这就是老北京的语言风格。这种风格使这台长达近四个小时的话剧非常好看,观众不腻烦。这在改编老舍先生的作品中,是非常难得的。
有了这两点,这个戏基本就拿下来了。
这个戏的改编是导演田沁鑫。她能把握住这两点,我要向她致敬。
从导演上看,这个戏是非常不错的。首先说舞台的设计非常独特,非常成功。舞美设计当然是舞美设计人员的功劳,但是好的舞美设计一定来自导演的整体构思。这出的舞台设计是一个老北京的胡同,舞台上有三个大门,三个大门里住着三家人:祁家、冠家、钱家。钱家居中,按道理钱家不应该居中,祁家应该居中,但是,祁家如果居中,祁家室内的戏就不好演了,所以,让钱家居中,钱家的大门能开能关,但是里边没有戏。祁家在舞台的一边,祁家的大门,院墙都是活的,可以随时移动,移动开,祁祁家的客厅就出现了。冠家亦如此,冠家的院墙移动了,冠家的客厅也就出来了。冠家的戏就可以展开了。这两扇活动的院子,使室内室外的戏就活了。也省去了换场的麻烦。非常巧妙。
导演的巧妙还不止于此。洋车的运用也非常好。拉洋车跑上几圈,离开这条胡同的戏就出来了。
当然导演的本事主要是把握演员的戏。
这台戏演员演得都非常好。我想提两个人。
一个是演钱先生的陈明昊,这是一个好演员,声音好,台词清楚,戏演的有深度。他的台词,在这台演员中是比较突出的。演员在舞台上把台词说清楚是最重要的。这一点儿,现在的演员不大注意了,有嗓没嗓的都戴个袖珍话筒,演员也不用练嗓了。这比较悲哀。陈明昊是个好演员。我看他演这个戏,根本就不用带那玩艺儿。
还有一个人物我要说一下,就是演大赤包的秦海露。这个人物演得非常成功。前几天刚看了她演的电影《钢的琴》。觉得他是一个大美女,适合演善良的小女人。没想到她把个老舍笔下一身横肉的女光棍大赤包演得非常到位。在台上,撅个腚,哈个腰,话全都横着甩出来,型体把握得也得体。这个人物坏,坏在自私,凡事只要对自己有利就干,完全没有道德底线,这个人精,精在脑子转得快,好汉不吃眼前亏,听说女儿当了日本特务,她觉得做为一个中国人不能干这样出格的事,可是两分钟后她就转过来了,她的逻辑是当特务对自已家有好处,干了就干了。这样的人物思维,真实可信。秦海露在舞台上,把这种人物心理变化,通过型体,通过台词,通过眼神儿,拿捏得让观众可信。这就是性格演员,演什么像什么。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不容易。国家话剧院,女演员也后继有人了。
这出戏好,好就好在靠近了大师。这是我认为最不容易的。中国现在改编大师的作品已经不少了。但是,我还没有满意的。尤其是以改编中国四大名著为代表的影视作品,都非常差。我说非常差,最主要的就是认为他们离大师太远了。对经典没有畏惧心理是不能动经典的。对大师没有崇拜情节也是动不了大师的。一些想以改编名著出名的人,都会受到历史的嘲笑,因为后人会说:这小子太不自量力了!根本没懂大师就改编大师,二儿呀!
话剧《四世同堂》也有可以商权的地方,比如:太长。现在的话剧,不宜超过三个小时,二个半小时足矣,再压缩,需要更大的功力。
再比如:祁家的戏被冠家压住了。这不符合老舍先生小说的原来布局。当然,对舞台剧来说,冠家的人物更有戏剧性。但是,不能因为这个就让冠家的戏压过祁家的戏,因为“四世同堂”的是祁家,不是冠家。如果再下点儿功夫,把祁家的戏挖一挖,挖好了,戏会更深刻,更像老舍的味道。
总之,好戏。再下功夫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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