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小酒馆
(2023-12-27 17:2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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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冬季号 |
谷雨,百鱼上岸,一众好友来到海边。
海草房,小酒馆。店主是位渔姑,40多岁,慈眉善目,虽说肤色被海风吹得稍显黧黑,却玉润珠圆,倍显丰满端庄。见我们到来,先安排上炕坐定,摆上矮腿小炕桌,接着在一串脆如银铃的笑声中,把海边女人的纯朴热情和明前茶的清韵µ香一并泡进了扁型的西施紫砂壶。
渔家的炕头和阳光下的沙滩一样,热乎乎的。我盘腿坐在竹篾炕席上,闻着小炕桌弥漫的鱼腥味,只觉得身下的热流把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顶到了嗓子眼,一段囧事就浮现在眼前。
还是口罩过后全城解封的初时,我们一家人走出“家里蹲”,来到市中心的一家海鲜馆“解馋儿”。那天,点菜间的鱼很多,我挑来捡去,定了一条野生大牙鳊,为防止店家“走手”,摇完称后,偷偷把一根牙签插进鱼尾。等鱼上桌时,不见牙签,却见鱼肚上多了几块黑斑。牙鳊鱼和燕鱼不同,游弋时身子贴水底,肚皮朝下,像放平的手掌。野生的肚皮白净,只有养殖的才长斑,这是沉淀在鱼池底的激素和药物接触鱼肚后造成的“皮肤病”。
大海的儿女有自己专属的语言,形容上当受Æ是“吃肿眼了”。“肿眼”也是一种扁状鱼,模样跟牙鳊极像,口味和卖价却相差甚远,经常有人被蒙混。海鲜店的厨子不敢用“肿眼”冒充大牙鳊来Æ我们这些“明眼人”,却在案台备鱼时,用提前放在案子下的养殖鱼替代野生鱼,“狸猫”卖个“太子”的价!我忍无可忍,直接找他们的老板论理。当看到那一脸酱紫色的滚刀肉时,自知与这号人无理可讲,只好咽下这口气,吃个哑巴亏。
本认为这段“八卦”到此翻篇,谁知买单时,吧台小姐又要从苍蝇腿上剜肉,除接碟、汤碗、筷子和羹匙收费外,连擦嘴的湿巾也要计价,又是一家“太后大酒店”,只是大厅中堂没挂赵丽蓉老太太的那幅墨宝。付完款,我头晕目眩,似是被魔女库依拉偷偷抽走了一针管鲜血。
灶王爷,玉帝封你“九天东厨司命”,统管人间厨事,你尽责了吗?
一只堂燕儿从屋檐上飞下来,衔走了窗台上的落泥,也衔走了我伤心的回忆。
门帘轻撩,上菜。我诧异:哥几个进店后,都一腚拍在炕头上,谁也没去点菜,莫非上错桌了?我问渔姑,她笑而不答,浅浅的酒窝像圆圆的句号,倒是请客做东的朋友知根知底,道出真情:小酒馆有个规矩,凡是熟客进店,只点“标”,不点菜,一切由渔姑“颠倒”着安排,这在传统的饮食行里叫“颠倒炒”,是吃家和店家相互信任的最高境界。在这家小酒馆里,最好的菜谱不是贴在南墙上,而是装在渔篓里。鱼红焖,蟹清蒸,蛤氽汤,螺温拌,明码标价,足斤足两,除饭菜酒水外,其它一切零收费,别说碟子勺子筷子碗,就连鸡嘴坛子里的虾酱,小菜园里的芽葱,平房顶上的萝卜条也都免费,这些凉菜小碟在酒桌上并不起眼,好比小酒馆院角落的几块碎石片儿,它自身不能垒墙,却能把墙上的每一块斗子石垫得结结实实,再大的风浪也无法将它扑倒。“赵氏墨宝”没丢,它从央视的春晚舞台来到了我家乡的南海边。
一句久违的“颠倒炒”,把我沮丧的心情彻底颠倒!瞬时间,泛黄的轴»在我脑海里徐徐展开:少年堂倌儿,肩搭羊肚毛巾,笑脸迎客,时而扯嗓吆喝:x号桌,两块钱的颠倒炒啰。那腔儿拖得很长,传得很远,如胶似蜜,把一颗颗陌生的心紧紧地粘住!依稀记得,小时候曾跟随父母吃过几顿“颠倒炒”,最多那顿是两块钱的,“颠倒”了四个硬菜:熘肝尖,滑肉片,烩三样,苜蓿鸡蛋。每一顿“颠倒炒”都亚赛皇宫里的柏梁宴!我怀念那个火红的年代,怀念那几顿充满人间真情的“颠倒炒”,就像退休的老船长怀念船头那间安放着水罗盘的小舵楼。
墙上的老挂钟已¾锈蚀,钟盘上的罗马数字也斑驳残缺,可钟弦未乱,依然嘀嗒。半个点左右,渔姑就“颠倒”出四凉四热,外加一个大荷盘:红焖鳞刀鱼。与众家不同,她在买鱼时,不选品相完美金翅银鳞的上等品,专捡挂网隔流皮破肉碎的便宜货。鳞刀鱼是群体出没的鱼种,一旦鱼群落网,身强力壮的大鱼会挣扎着挤到网边,舍命保护同群鱼中的弱者,任凭无情的网扣把自己勒得遍体鳞伤。如果躲风,船家不能收网,挂网鱼就很快死去,被海水浸泡发酵,隔一天就叫“隔一流”。挂网隔流的鳞刀鱼是鱼中的勇士,条条体硕肉厚,既有鲜鱼的鲜美,又有咸鱼的薰臭,对这种复合异味,城里的帅哥靓妹或许掩鼻,而海边长大的孩子却久闻不厌,甚至闻后有飘然欲仙之感,特别是疫情过后重闻此味,倍感亲切,仿佛人间的¶郎又闻到了天上七仙女的幽香。
三杯落肚,我起身抻腰。透过墙上的灯窝子,无意中看到灶间有一口大水缸。做东的朋友告诉我,当小酒馆被疫情严重冲击的时候,渔姑没有叹息,没有放弃,她讨来了父辈出海时在船上焖鱼的绝招:“起锅酒,收锅醋,舀瓢海水多咕嘟”,决计用大海的“原汁”,去焖鳞刀鱼的“原味”,相得益彰。为此,她专门置办了这口大缸,把深海的海水过滤后倒进去,再放几根新鲜黄芪和党参,浮在水面,吸吮水中的杂质杂物。就凭这一缸来之不易的海水,渔姑的鳞刀鱼越焖越香,一传十,十传百。如果相声大师“万人迷”有幸尝过这道菜,他创作的贯口《报菜名》一定会再添一道佳肴:红焖鳞刀鱼。
小炕桌上的烫酒壶,添了倒,倒了添;热炕头上的喝酒客,来了走,走了来。望着里进外出两腿“捣蒜”的渔姑,我不由地心生感慨:茫茫海滩,黄沙红尘,多少豪华酒店和星级宾馆,不是门可罗雀,就是昙花一现,是他们的硬件不硬,还是软件太软?我猜,十有八九渔姑没念过大学,也没自修过酒店管理学,但她深知,开饭馆,卖的是一副心肠热,冷血的厨子手艺再高也煲不出暖胃的汤!是温情和聪颖,让这位大海的女儿紧握诚信的炒勺,把奸商的陋习炒糊,把吃客的心房炒热,把自己的小酒馆炒红!
“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金沙滩上,又走来一拨客人,走在最前头的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路之上,蹦蹦跳跳,指指点点,让人即刻想起在雨中“遥指杏花村”的小牧童。渔姑赶紧招呼小歇中的伙计们上灶干活儿,像山谷里的布谷鸟招呼槽头的耕牛去铧犁雨后的黍田。
于建波,退伍军人,烟台市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