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2023-01-15 21: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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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冬季号 |
王明珠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
从客厅里传来电影《铁道游击队》的主题曲,是电视上在播红色经典影片。我坐在书房里不禁静静地听起来,这久违的旋律,悠扬快乐,不知不觉中我热泪盈眶,脑海里出现的不再是电影画面,而是家乡的老屋,是我的父亲,他年轻、热情洋溢的脸,他在微笑着给我们唱这一首歌“……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爸爸,再唱,爸爸,接着唱啊!怎么不唱了?”
年少的孩子跳着脚丫,拍着爸爸的肩膀,一个劲喊着,爸爸,爸爸唱。
那孩子就是我,我与妹妹听得正高兴,爸爸却停下来,红着脸说:“不唱了,不唱了,你们自己玩。”
妹妹还小,真的就自己开始玩去了。我看父亲转身去拿出诊箱,便缠着父亲,希望他再给我们唱歌,可是父亲还是出去了,变回那个忙碌的爸爸。
我们家的晚饭在周围邻居眼里经常是最晚的,父亲在镇卫生院上班,晚上下班要骑着自行车跑10公里沙土路才能回家,如果医院事多,父亲就不能回家了。母亲一个人要上工还要带4个孩子,收工回家一进门就是干不完的家务。“燕子,快给我冲点红糖,我心慌,头晕。”我都不知道什么时间开始,母亲经常会无力地躺到床上指使我,只要母亲一进门脸色苍白,她往床上一躺,我就很紧张。我忙着给母亲冲红糖水,“糖不要放多了,半汤匙就行了。”母亲闭着眼轻声叮嘱。那时候我长得很瘦小,冲好糖水,颤悠悠地端到母亲面前,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口一口喝下去,心里很无助,渴望父亲今晚能回家,早一点回家,希望母亲以后别再这样了。母亲喝完缓了一会儿,就起身给我们做饭。在昼短夜长的冬天,等母亲做好饭,我们吃上一般都是已漫天星辰,有的邻居家都开始打牌、唱戏了。
在我们饭吃到一半时,听大门“哐当”一声,是父亲的自行车推进来了。院子立刻就明亮起来,母亲的表情也开始轻松喜悦,整个家都开始弥漫一种喜出望外的气息。看着父亲摘下棉帽,露出汗津津的额头,他习惯一边用手顺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说着路上遇到过谁谁,母亲一边听着一边笑着给父亲盛饭,这场景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和幸福。父亲回来经常捎带着乡亲们要的药物,甚至有人提前跟他约好了,今天回来给复查一下病情。即使单位事再多,父亲也要尽量赶回来的,答应的事,不能耽误。吃完饭,父亲就去串门看病了。我会坚持熬夜,母亲让睡也不睡,一直要等着父亲回来,听他讲所见所闻,直到深夜了,与父母一起再吃点宵夜,睡去。父母常开玩笑说我是星星国来的,是一颗小星星,从来不知道困。
其实,我是喜欢听父亲讲故事,讲自己遇到一个什么病人,如何给他治好的,讲外面的大千世界。我当时常想,父亲真厉害,会打针,会缝合伤口,还会用一根银针给人针灸,脖子或腰不敢动的人,来时被人扶着进门,父亲给扎几针,扎完就可以自己走回去。有的乡亲听到父亲要回来了,赶着饭点在我们家门口等着,还有的就在屋里看着我们吃饭,说着话等父亲回来。他们的脸上几乎都是一个表情,我吃着饭,内心会被他们的表情所感染,感觉到焦灼、不安。虽然他们看着我会尴尬地笑一下。母亲会安慰他们,“他说今晚回来,就一定能回来。”是的,我希望我的父亲能快一点回家。数九寒天,雪飘半下午,到了晚上,雪花大朵大朵地落下来,父亲走到哪儿了呢?我不时望向窗外,看到母亲在一片银白中走向院门张望的身影。
父亲回来了!头顶、肩头的雪冒着热气,他放下车子,取出车把上挂着的皮包,拿出里面的几包草药,还有西药,马上又问等待的几个乡亲们家中病人的具体情况。他们见到父亲就像见到救星一样,眼里装满求助的希望和感激。看到父亲回来了,我也感觉松了一口气,不再跟着他们的不安而焦虑。母亲会试探着问父亲,“吃点饭,再去?”“不吃了!等回来再吃。”父亲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整理一下出诊箱,就跟着乡亲们又出门了,我望着漫天飞雪,听着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的谈话声,心中会生起一种说不上的美好,乡村的雪夜好美啊!雪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来,轻盈寂静,给萧条的寒冬添加了一种温柔、静怡和神圣。我的父亲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好人,一个救死扶伤的好医生。
可孩子毕竟有孩子的想法,每当我半夜被急促的敲门声、喊声惊醒,听到父亲疲惫的声音,“我知道了。”听到他起身穿衣,一个人背起出诊箱,拿着手电走出家门,听到远处偶尔的几声狗叫,我就会想,怎么那么多生病的人啊?怎么生病的人不自己去医院,都先来找爸爸啊?爸爸是他们家的吗?爸爸今晚又不用睡觉了。
“二婶,你家二叔昨晚陪着我爸一起到医院去了,他说我爷爷是脑溢血,必须马上去医院才行。”一个邻居家的大姐姐清早把父亲的出诊箱送到我们家,我才知道父亲昨晚出诊后一直没有回家。那晚多亏父亲去得及时,诊断准确,并一路陪着他们去医院联系抢救,老人家以后恢复得很好,否则老人当天就危险了。
一年又一年,春夏秋冬,我们已经习惯父亲的工作性质和为人处事。当然,年底父亲会笑着拿出一张红色大奖状给我们看,他几乎连年被评为单位的优秀共产党员,或先进工作者,这也是他给我们最大的财富和奖励。我参加工作以后才明白,作为一名党员医生,我的父亲也许早就把自己交给了家乡父老,他的确不是我自己的,他是家乡的这块土地的。
从小到大,我一直很希望父亲能给我们多一些陪伴。儿时,如果他不出去,他会给我们讲故事,我能感觉出来有时候他自己是在现编,可我依然爱听,跟着他的故事情节走,他编不下去了,我也开心地哈哈大笑。当然,父亲也会偶尔画点画,“你们等着,不要捣乱你妈妈裁衣服,我给你们在墙上画一幅画。”那是一个难得的假日,父亲跟我们一起,他用我的蜡笔在一块贴有白纸的地方画起来,他一边画一边说,这是叶子,茎,再来一大串紫葡萄,一串小的,两只飞动的蝴蝶。说完,栩栩如生的一幅画呈现在我们面前,紫色的葡萄感觉摘下来就可以吃,后来我会经常围着这幅画编故事哄我小妹妹。
父亲绘画的这份爱好,因为越来越大的家庭、工作压力,干脆扔了。而在我们面前唱歌更是难得,不记得当时父亲为什么要唱这首歌,只记得我站在他的对面,眼睛盯着他,跟着他的歌声一起摇头晃脑,那种感觉真是开心快乐极了!我真希望父亲能唱完这首歌,唱完再唱其他的。可是他就唱了前4句,然后就背着出诊箱走了,他的身影还是那么匆忙,没有表现出对我们的留恋,没有在意我的失落。他不知道他的歌声让一个孩子有多幸福,他不知道他在我们身边那种氛围有多好!也许那时候的他也就刚30岁出头吧,也许那时的他还不懂一个小孩子的心理。但他的样子,他的歌声却永远留在了老屋,刻在了他年少女儿的记忆里。
我深知父亲是个乐观的人,他的精力除了工作之外就是孩子的学习和前途,他费尽心力,供我们读书考大学,为了我上学方便,他工作之余也能兼顾到,托人找关系给我转学,他那种满含对女儿殷切希望的眼神我永生难忘。现在想起都感觉有些心痛,父亲为了医生这份职业,为了这个家放弃了自己太多的东西。光阴随着父亲逐渐变白的鬓发悄悄变老,长大的我与父亲相处的日子却越来越少。等他退休回家时,我早已离开外出工作,节假日回家小聚,父亲仍忙于给乡亲们看病诊治,只是少了一份意气风发,多了太多淡定从容。虽然仍会给我们讲几句笑话,谈论他以为重要的时事新闻。但是,我再也没有听到父亲认真地唱歌,除了儿时那一次,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在我们面前放声歌唱。我也从没有当着父亲的面表达对他的爱,一直没有对他说,爸爸,您唱歌真好听。我们都把对彼此的牵挂和爱放在心里,放在一些生活日常中。
今天,当熟悉的歌声在耳边再次响起,已去世十几年的父亲,他的音容笑貌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既熟悉又陌生,他像一颗星挂在天上似乎很近却又很遥远,这感觉随着音乐的收尾更加强烈,心如潮汐,许久难以平静。
提笔写下小文以此纪念我的父亲,最后再默默地跟他说一声:爸,我陪你一起唱,“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作者简介:
王明珠,烟台疾控人,偶尔写诗作文,著有诗集《指尖上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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