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玉生

我十几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个和我同龄的小姑娘叫张莉。她家原在东北一个大城市，因为爸妈去了“五七”干校，张莉便被送回村跟她奶奶过。

张莉爷爷早就过世了，她奶奶家成分是地主。记得有一次，村里一个男孩欺负张莉，她奶奶打老远颠着小脚跑将过来，狠狠地一拽，就把那男孩掀到路旁沟里了。贫农的孩子让地主婆给打了，那还了得。第二天村里就开批斗会斗她奶奶。有人给戴纸帽子，她奶奶不戴。那天张莉一直在现场，开始时还在台上护着奶奶，后来就被人赶到台下，她就在台下望着奶奶流泪。

张莉不像村里的孩子除了大名，还有个小名，她奶奶一直就叫她张莉。张莉的皮肤很白，白里透红的脸蛋仿佛怎么也晒不黑。那会儿上学，每年都有两个务农的假期。放秋假时，我们小学生就跟着村里的王姓二爷到田里揽花生。王二爷很会讲故事，每当田间休息时，我们就众星捧月般围着他，听他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武松打虎等故事。而这时，张莉总坐在离我们两三米远的地方，低着头听。她是地主婆的孙女，别的孩子不让她坐近前。特别那个让她奶奶掀到沟里的男孩更是变本加厉地骂她，稍一还口即拳脚相加，她也不敢告诉奶奶。有时她会拿本小人书，自己坐一边翻看，眼不时朝我们这边观望。我知道她希望我们有人向她借书，好和我们说话，但到最后我们谁也没向她开口。

有一天，揽花生散了工，一个同学向我告状，说张莉偷了生产队的花生，我是班长，立刻纠集了一帮男女同学在回家的路口等她。张莉走过来时，几个人围上去翻她的兜，果然翻出一捧带皮的花生，地主崽子偷集体的花生，几个义愤填膺的同学上前又推又搡，把花生弄撒一地。张莉也吓哭了。她一边哭一边从地上捡起三颗花生，死死地握在手里，任几个男孩怎么夺，她泪流满面硬是不松手。我们忽然有些不忍心，就放过了她。她就这样哭着，握着三颗花生回家了。

秋假结束了，我们都回到学校。张莉偷花生的事有同学告诉了老师，不过老师叹了口气并没批评她。又过了些天，听说张莉的奶奶死了。出殡那天张莉哭得很凶，村里好多妇女都跟着掉泪。

有一天放学，脚穿白孝鞋的张莉突然叫住我，告诉我：再过两天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到东北她姨那儿上学。她说她奶奶病重时就馋几颗花生，所以她才拿了队里的花生。她让我等她走后把这事向同学们解释一下。她眼圈红红含着泪花，说：“我真的不想偷花生，真的。”一股说不出的酸楚猛地撞击了我那颗不谙世事的少年的心。我点了点头，说：“我一定会向同学说明的。”

40多年了，我几次在梦里梦到她。不知张莉现在何方？真想见到她，当面向她忏悔当年我们对她的伤害。 

作者简介：

陆玉生，山东省烟台市蓬莱区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烟台市散文学会理事，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诗词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