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神灵隐去的路径——阿信诗歌简论
(2018-06-06 14:5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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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祖李艳兰州文理学院学报 |
分类: 文学理论与批评 |
追寻神灵隐去的路径
——阿信诗歌简论
李艳
【摘要】现代汉语诗歌,“五四”之后,有一个断裂。某种意义上,新诗创作还在路上。阿信的诗歌创作,接续传统,又有西方诗歌的新质,兼之藏族文化的影响,因此,呈现出一种比较特殊的气质,比如,神性、安静。这是对当下娱乐化写作的一种反叛,一种态度。他的诗歌艺术成就是比较高的,尤其在诗歌形式方面,有一定的突破。
【关键词】阿信
[Abstract] There is a fracture in modern Chinese poetry after the May 4th movement. In a sense, the creation of new poetry is still on the way. The creation of Ashin's poetry has not only inherited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but also absorbed the new quality of western poetry, likewise, it has also been influenced by the Tibetan culture, as a result that Ashin's poety always present some special temperaments, such as the deity and the quiet. This is an attitude and a rebellion against the present entertainment writing . His achievement of artist is relatively high, especially in the form of poetry and has a certain breakthrough in this field.
本文为2016年度甘肃省社科规划项目《现代性视域下的甘肃当代藏族题材汉语写作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YB046。)
程抱一在谈到里尔克时说:“诗创造,在他心目中,是一种苦修、一种圣德。接受做诗人,是宗教式的献身。”[1]荷尔德林说:“神本是人的尺度。”“人是神性的形象。大地上有没有尺度?绝对没有。”[2]我们追溯阿信的诗歌源流,他喜欢的那些诗人,都有很强的宗教性,充满着一种真实的信仰精神。王家新说:“在那些深刻影响了人类精神生活的作家诗人那里,除了审美之维,还有伦理之维;除了伦理之维,还有信仰之维。正因此,他们为我们的心灵所必需。”[3]
阿信的诗具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就是安静。这种气质可能来自阿信的性格,但更可能来自甘南那片土地,来自藏民族文化的那种神性。“藏地与汉地文化中的安静还不太一样。这里有神,有神与没有神,对一个诗人来说,完全不一样。”。[4]122阿信说:“在高原生活得久了,一个人会变得宁静,虔诚,少几分轻佻”。[5]3他久居甘南,对写作怀着愈来愈深的恐惧,他的诗具有神性,每一个词后面都藏着一个“神”,每一句诗都闪着神性的光芒,像孩童的眼睛,天真无邪,少了些世俗和功利主义色彩。“神的/肩头和袖间,落着几粒鸽子的粪便。”“鸽子的眼神,清澈无邪,/与那孩子的一般无二。”(《桑珠寺》)。他在《花与寺》一文中说:“按藏族的说法,每时每刻,都会有神灵从你的头顶经过--你必庄重,你必虔敬。我就是这样对待我写作的文字--因为我写作的高原不仅神秘,而且有灵。”[6]纯净,自然,又显庄重,跃然纸上,少了几分轻佻,多了几分虔诚的敬意,如高山流水觅知音,曲高而和寡。天地万物,宇宙茫茫,每处都有神的踪迹,神的存在,让人感觉到了普世的大爱,灵魂得到了安宁。
阿信最好的诗都是写甘南的,写甘南的草原、寺庙、女人,或是与甘南有关的。《郎木寺即兴》《在外香寺》《那些年,在桑多河边》《大金瓦寺的黄昏》《小草》《速度》《山间寺院》等都是代表作。真正的诗人,是植根在大地上的,是要建立自己的反抗美学的,不能盲目地屈从市场,迎合肤浅。诗,某种意义上是个人的,在个人的意义上才能成为人类的。
我原本想把马留在坡地,徒步
去寺里转转。但起身以后,
忽然感到莫名的心虚:寺院的寂静,
使它显得那么遥远,仿佛另一个世界
永远地排距着我。我只好重新坐下
坐在自己的怅惘之中。
但不久,那空空的寂静
似乎也来到了我的心中,它让我
听见了以前从未听见过的响动——
是一个世界在寂静时发出的
神秘而奇异的声音。[5]152
这是《山间寺院》的片段。这种“神秘而奇异的声音”,就是阿信诗的核心,是他的诗最打动人、最深刻的地方。鲁迅的《过客》里,那个不断前行的过客,他前行的理由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阿信不是佛教徒,他也是个无神论者,但是他的文字,却处处透着对神灵的敬畏感。老子说,大智若愚;孔子说,君子有三畏。世人皆爱聪明,世人追逐聪明而又太过聪明了,以至于我们早也忘记敬畏的喜悦。阿信的诗集《那些年,在桑多河边》使他的激情、喜悦得以释怀,全部释放在笔尖,释放在桑多河边,释放在甘南这片神圣的土地上。可是,悲哀的是,世人大多肉眼凡胎,“神”的情怀和境界又有几人能达到呢?正因为有神的存在,和对神的敬畏,阿信的诗歌才达到了一般诗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他的那种悲悯、大爱,是很多所谓的诗人不具备的。
他有一首诗:《雨夜,惊怖的梦》。
时常梦见
一个被蛛网缠绕的灰烬般的院落——
门楣上红字滴血,半掩的门扉深不可测,
没有呼叫从里面传出来。那里
艾蒿高过腰部,虫豸搬动瓦砾。
那里,一度发生的事情,像真相
被岁月和积尘遮蔽。
梦醒后我听见窗外有哭泣的雨声。在梦里
月色从云隙间窥见
伏在墙头的那个孩子,
紧张恐惧的眼神。
也许,只有在北方冬天下雪的时候,
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5]238
我当时看后,很是压抑,总觉得这里有一个故事,于是就短信请教,阿信回信说:
雨夜是2013年9月写的,应是对童年目睹一桩血腥事件的记忆。一邻村乞丐被误为窃贼,被村中几个少年绑至破庙毒打。……此事至今记忆犹新。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落后的农村,是常见的事情。甚至对很多人人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小事而已。但对阿信而言,却有如此大的伤害。这才是真正的诗人。
有人说,慢点走,等等灵魂。列车前行,高速成了宠儿;慢,变得难能可贵。慢即是静,庄子提出的“心斋”“坐忘”,魏晋时代的宗炳“澄怀观象”,前提都是“安静”,所谓“火静以朗,水静以鉴”。阿信大学毕业后自动选择了甘南,因为他喜欢那个地方。而这个地方的安静确实也给了阿信不竭的创作灵感,给了他的诗歌一种特有的内在品质。这种“心的安静”,是一个诗人的优秀品质。
《速度》
在天水,我遇到一群写作者——
“写作就是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的速度。”
在北京,我遇见更多。
遥远的新疆,与众不同的一个:
“我愿我缓慢、迟疑、笨拙,像一个真正的
生手……在一个加速度的时代里。”
而我久居甘南,对写作怀着愈来愈深的恐惧——
“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不安。
它们就藏在每一个词的后面。”[5]28
真正的诗人是应该保持内心的寂寞的,光跟着时代跑,何以独上高楼?不妨试试保持冷静内敛,掌握节奏,热闹都是他人的,与自己无关,更与速度无关。阿信的诗宁静内敛,缓慢艰涩,如屋漏痕,又柔似水,张弛有度,刚柔并济。中国武学,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可以杀人,但真正到了一种境界,一把折扇甚至是空手,光凭气运亦可以致对方于死地。
慢,既是阿信诗歌的美学风格,也是他诗歌创作的一种状态。里尔克在《马尔特手记》里有一段话描述他是如何写诗的,完全可以用到阿信身上。他说:“我们应当懂得等候,懂得花一生的时间采掇灵性和柔情;然后在晚年,我们可以写出十行算是有价值的诗。”因为,诗不仅是感情,“诗是经验。为了一首诗,首先必须看过无数城市、人群和事物,必须熟识动物,谙知鸟怎样展翅飞翔,花怎样在凌晨开放。”“只是回忆还不够。必须学会忘掉它们,当它们过量的时候。然后学会等候它们返来。因为回忆还不是诗。只有当它们失去名称而和我们化为一体,变成我们的血液、视觉、姿势的时候,才可能在一个罕见的时刻,从它们中间,升起一句诗的第一个字。”[1]80-81
阿信保持着内心的那份宁静感,这是难能可贵的。他的诗和谐安静,淡雅清新,超然脱俗,这一点与王维有几分相似。如果王维的诗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画卷感”,那么阿信的诗是具有镜头美的,多了几分景别性和纵深感,“镜”中的“画”更饱满逼真。这样的诗不仅好看,而且耐看。诗中亦有禅的境界、道的高度、慢的节奏、神的存在。读他的诗犹如人在“画”中游,而“画”在人心,静谧恬淡,气象萧索,给久居闹市的人们灵魂的安宁,也颇有几分清冷在里面。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最重要的可能不是“知识”,而是那种宗教的“直觉”,那种与天地相通的直觉。大诗人往往具有先知的色彩,也就是因为他们超人的直觉。[4]123正像阿信说的“我常去寺院,感受那种弥漫和笼罩”。正是这种“弥漫和笼罩”成就了阿信诗歌的特有气质。与读别人诗歌的纷纷闹闹、生猛激烈,或简单的现象描述不同,阿信的诗歌是可以慢慢地渗透进读者的心田,从那里,我们是可以感受到一种悲悯,一种“人生几度新凉”,而且能让我们的心静下去,静到能听见灵魂的气息。[4]122
甘肃的悠久文化,甘南的圣洁,都是滋养文化的圣地。文化不仅需要保存,更需要广泛的交流。阿信除了天生的对诗歌本身的极其独特的感觉外,转益多师也是一个关键。他身居甘南,但心游天下,他对中国古代诗歌,对西方现代诗歌,极其钟爱。他的床头、案头,经常轮流放着世界诗歌大师的诗集,他不断地翻阅,不断地汲取营养,开阔视野,然后内化为自己的血液。博尔赫斯、里尔克、策兰、弗罗斯特、布罗茨基、斯蒂文森、勃莱、米沃什、聂鲁达等,都是他喜欢的诗人。而这些诗人大都是追求神性的诗人,也是热爱大自然的诗人,里尔克,欧洲诗歌传统的伟大践行者,代表作《杜伊诺哀歌》《致俄耳普斯的十四行诗》。王家新说:“他全部的写作就是一部启示录,包含了极大的精神丰饶性。”[3]1他的诗“有些观点近乎‘道’,有些经验近乎‘禅’”。[1]20
策兰,作为一位德语裔犹太人,“二战”后,又不得不用德语创作,一种他称之为“刽子手的语言”。这种语言的撕裂、痛苦和内伤,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而布罗茨基、米沃什,作为流亡诗人,那种文化的交融、痛楚,也不是一般的诗人能理解。弗罗斯特、勃莱,都是比较神秘的诗人,他们内心的那种颤动,大概与阿信是相通的。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文学史,我们看阿信的文学史,是可以看出他的诗歌脉络、精神的。斯蒂文森的生活一直在“诗”外,他从事律师工作,后来在保险公司上班,最后担任领导职务。但他的内心却是一个真正的诗人。阿信的日常状态有点近似。
一个诗人的成功,除了自己的天赋之外,就是他喜欢的那些诗人的贡献了。天赋需要大师滋养,也是需要学问不断浇灌。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就深刻地阐释了这个并不深刻的道理。当然,真正能影响一个优秀诗人的,能真正进入他内心并影响他一生的前辈诗人并不会太多。中国诗人里,阿信喜欢的很多,王维、杜甫、苏轼、纳兰性德、穆旦、昌耀、于坚、陈先发等。穆旦的诗,智性,晦涩,有一种知识分子的色彩和深厚,阿信对他的喜欢可能是同样为知识分子的情怀。王维、苏轼等,毕竟是古典诗人,他们对阿信的影响更多在人文精神上。阿信情有独钟的是昌耀,昌耀的“语言革命”对他影响甚大,
阿信像是草原上的一匹马,源头一样新鲜,河流一样古老,渴望寂静,他的文字像流水一样平静自然,发着光,背后又藏一抹暮色,“有一种/莫名的、难以排斥的伤感。”(《天色暗下来了》)他惧怕黑暗封闭。“我从不担心被遮蔽被边缘化的问题”,(《我在这里写作》)“有人说,马在这个时代是彻底没用了,/连牧人都不愿再牧养它们。/而我在想:人不需要的,也许/神还需要!”(《河曲马场》)。他知道“月亮里面有一扇开向桂树的门,/知道大河奔流受制于一种神秘的自然宗教的驱使。”。他探寻,他像是“独舞者,一经旋转便身不由己——四下早已/遍顾无人。/高出秋天。/也高出|西部的寂寞。”(《9月21日晨操于郊外见菊》)而他,已经来到了高处。他《在尘世》,渴望安宁,却不得片刻宁静。
他的文字透着朦胧之美,朴素,神秘,还有一些浪漫。(明显受到过惠特曼、聂鲁达等诗人的影响,部分诗作有一种浪漫主义色彩)。《扎尕那女神》:“还是一位附近牛粪的收集者。/她知道在哪里弯下腰,可以捡起/这些藏在乱石和草丛中不起眼的东西。”他《雪夜独步》,他望着月亮,“一个人面对黑暗和内心”,一种疼痛感。人畜共居的村庄,《一座高原在下雪》,“僧人背后/秋叶绚烂”(《秋日》),“只对自然界打开。/灿烂、放肆、如火如荼——/濒临窒息的美,分明是向死而生。”(《词条:卓尼杜鹃》)
他的诗有一种无法描摹的神韵,有一种特殊的独白的美。“有一种独白遍布大地的忧伤。/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聆听其灼热的绝唱。”(《小草》)他的诗“把我带到云雾初生的源头,在那里/一株巨松的根,暴露着,向四下延伸。”(《郎木寺即兴》)他的诗是真正的诗,没有徐志摩的柔情似水,也没有王者的气象,却具有大情怀,大气概,不矫情,不咆哮呐喊,不惊涛骇浪,气吞山河。“在我的身体里都住着另一个人。”(《谈话》)“鹰不能抵达的高处,/想必就是:神的领地。”“神的脚下/人畜安居。/不惊不扰,几百年过去了。/不喜不悲,几百年后亦复如是。”(《扎尕那石城》)程抱一说,那些“真诗人”如济慈、诺瓦利斯、荷尔德林等,“他们的共通点是:不与既定的陈套苟且,不向外加的时尚退让,将自我的经验当作真实的土壤,在其间挖掘生命的神秘珍宝。”[1]108
星辰寂寥的高原,他是那个不断点灯的人,用铅笔键盘。在尘世,在群山中深邃的星空,在草地的诗篇。他说:“我的写作,只能是看见和说出,只能是庄严和虔敬,而不会是其他。”(《我在这里写作》)策兰活着的时候,海德格尔说,这个人“已经远远走在了最前面,却总是自己悄悄站在最后面。”[7]这句话,用在阿信身上,也有某种合理性。
参考文献:
[1][法]程抱一.与友人谈里尔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2][德]海德格尔著.演讲与论文集[M].孙周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203.
[3]张海燕著|译.漫游者的超越:里尔克的心灵史•序[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
[4]杨光祖.阿信论[J].黄河文学,2012,(2).
[5]阿信.那些年,在桑多河边[M].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7.
[6]阿信.阿信的诗[M].乌鲁木齐: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08:231.
[7]孟明译.保罗•策兰诗选•译者弁言[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5.
2018年2月写于兰州黄河之滨
5月20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