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与宣纸本《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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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随笔 |
今日,兰州大雪,下午,太阳出来了,雪水开始融化,站在窗前,看雪水在楼外滴滴答答地掉着,忽然有一种回到老家、回到童年的虚幻。楼外,有人敲门,邮局送来陈忠实老师赠送我的宣纸本《白鹿原》,特快专递,捧在手里,欢喜至极。
记得第一次见陈忠实,还是2003年。那一年的8月,我与甘肃作协副主席阎强国去重庆参加西部文学论坛。那次会议,可谓高人云集,各显神通。会上会下,我来往较多的有北京鲁迅文学院院长雷抒雁,《山西文学》主编韩石山,辽宁省人大副主任王充闾,解放军艺术学院副院长李存葆,《红岩》作者杨益言,新疆作协副主席赵光鸣等诸位前辈。我的会议发言,第二日的重庆各大报都做了报道,还配发了我的照片。
会议结束的时候,正好“中国著名作家三峡行”团队莅临,我们会议上的很多人都是其中的当然代表。我们也机缘凑巧,一起“咸与维新”了。当时三峡行的团长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作家协会主席陈忠实。一路上,多蒙他关照。这对于初次相见的我来说,真有点受宠若惊。我俩还去他的房间拜访,正好《文学报》副主编徐春萍在采访。我们谈及此事,他笑着说,陕甘一家嘛。很憨厚的,没有客气的话。我当时就喜欢上了满脸黄土沟壑的他。
那时候,正赶上酷暑,我们包的维多利亚号轮船是上等船,坐在船里,非常舒适,晚上还有鸡尾酒会。但沿路下来,地方领导接风,我们也忙于采风,却不是那么好过的。经常一上岸,就一身汗,一天下来,不知流多少汗。重庆本就是火炉,现在三峡水库又蓄水,温度更是高得不能忍受。于是,最好的时间就是晚饭后甲板上的闲聊了。到那时候,陈忠实身边就围了一大圈的人,我一般不爱凑热闹,等到人散了,陈忠实一人,或三两人在的时候,我也会凑过去,闲谈一会。他极其平易近人,丝毫没有大作家的架子,和那种顾盼自雄的优越感。记得我当时还问他:“准备写下一部长篇吗?”他笑着说:“不写了。《白鹿原》写完了,似乎没有写的了。”
船过神女峰的时候,大家都在甲板照相,我在那里与韩石山老师合影,看到另一边是陈忠实老师,很多美女、粉丝围绕着他,闪关灯在频繁地闪着。我也就没有过去。结果他招呼我,让我过去,和我合影。看来,陕甘一家,他还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团队到武汉就结束了,临行的时候,陈忠实还主动给我留了他的联系方式、电话,让无名的我,很是感动。而且一路下来,我发现陈忠实老师很会“说话”。一般来说,作家都比较个性,飞扬跋扈,放浪形骸,目中无人,我行我素,但他却不是,在所有的场合他的讲话都很得体,不卑不亢,温文尔雅。这让我大为佩服。就我的经验来说,在作家圈子里,作家都会说话,可一到地方领导接待,领导讲话层面,我们的一些作家就显得不那么得体,甚至显出穷酸相,一定要显示自己与“领导”的不一样,似乎还要高明一点,于是,讽刺、阴阳怪气,就出来了。
但陈忠实就不一样,他依然那么平实、憨厚,说的话,虽然是应酬,却让人感觉不是应酬,而是发自内心,诚恳,低调,自尊。这是我做不到,却是我非常钦服的。记得在武汉的时候,一大批武汉的名作家出席欢迎会,武汉主席池莉看到我们的队伍庞大,在讲话里就开始幽默了:作家应该以个人出现,跟着这样庞大的队伍采风,会淹没了自己,会找不见自己。她的话,我是同意的,但在这样的场合,作为东道主却不是很适合。我们的很多作家经常讲一些真理,没有人可以反驳他,但在特定场合,却显得不伦不类,感觉很迂腐。轮到陈忠实讲话了,我为他捏了一把汗,因为这个话头不好接呀。结果,他的老道,以柔克刚,将现场气氛推到了高潮。他说:刚才池莉女士说我们人很多,会淹没自己,其实,我们现在人已经很少了,好多同志今天早上已离开队伍了。我们从重庆出发的时候,要多达60多人。如果那时候池莉女士也一起出发的话,她不但不会迷失自己,还会找见自己。会场上掀起了一片掌声,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那以后,一个很长的时间,我与陈忠实老师再没有来往。后来我为了撰写《田小娥论》专门去了一趟西安,收集资料,并打的到白鹿原上呆了一个上午。但没有去找他。我的原则,评论发表之前,不愿与作家见面,怕话不好说。毕竟我们是中国,要讲究一点人情伦理。文章写成后,我寄给了《小说评论》主编李国平先生。李先生又把稿子给了陈忠实,稿子里是有一些比较严厉的批评的。他看后,同意发表,说写得不错。后来他在给我的电话里,说:“你对田小娥的分析,我是同意的。有些学者认为我在小说里肯定了家族制,我怎么会肯定家族制呢?”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提高了,似乎有一点气愤。但很快地就缓和了。然后话题转到了朱夫子,我觉得这个人物形象不是很成功,但可以看出他的努力,他的心灵里的那种感觉。我就问他:您读过新儒家的书吗?他说没有,我没有读过。我知道他塑造朱夫子完全是凭借自己的感觉,那种来自农村大地的直觉。所以,在理论层面说,是有一些先天不足。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最后,他告诉我,他写作《白鹿原》,主要读了《崛起与衰落——古代关中的历史变迁》一书。但他手中已经没有这本书了。后来我托雷达的博士李清霞女士从陕西师范大学图书馆复印了一份。那一次谈话,我们持续了大约半小时以上,当时我在甘肃武都讲课,这里靠近四川,是当年的蜀道,正好是中午,窗外的嶙峻的山峰,在阳光下静静的矗立。
这此后,我们的联系主要就是短信了。但一般我不敢发,因为陈老师不会发短信,只要我发去短信,他就立即打来电话。当然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很高兴,但总觉得太唐突了,浪费他多少时间。后来,看到《小说评论》连载他的《寻找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我看了几篇,有点着急,就发了一个短信过去:希望停止《白鹿原》创作手记的撰写,作家对自己的作品最好少说话,更不能如此大篇幅地陈述。《白鹿原》是一部厚重的长篇小说,最少50年内依然是人们的话题。作者说多了,堵塞了小说的可阐释空间,影响了作品的生命。这无疑是一次自杀。发出去了,忽然感觉有点莽撞,心里有点忐忑。陈忠实很快打电话过来,说基本同意我的观点,文章已经基本写完,他尽量不谈作品。还说到有出版社约请他写自传,他一直没有写。我说这个倒可以写写。他说,很多话不能说,还不如不写。我无言。
后来发表的创作手记最后一章,有一段文字就是因我而发。但他隐去了我的名字。他说:“这本小册子的内容在《小说评论》连载的两年时间里,我也听到了不少好话,无疑给我增添了继续写下去的兴致和劲头,恕不列举,以免自吹之嫌。倒是一位年轻批评家的话值得记取,他给我的手机发来短信,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立即停止《白鹿原》创作手记的写作,作家说了评论家就没法儿说了。这个简短的短信,直捣我最软弱的神经,证实了我的担心和忌讳,就是作家不必解释自己的作品,前述我曾在和魏心宏约定之后矛盾迟疑了整整两年不能动笔。我的忌讳,现在被这位“忍无可忍”的年轻评论家的直言证实了。我自然相信他无恶意,因为我和他原本完全一致,只是我后来在‘亏欠’心理的不自在情况下,改变主意写起这组写作手记来。现在,事已至此,小册子预定要写的内容也只剩下最后一少部分,只能继续写下去,算是了结了一件小小的工程。这位年轻评论家曾写过《白》书的评论文章,电话里通过话,却未能遇得谋面机缘,他的坦率令我敬重,当即回话给他,表示完全赞同他的意见,却难得把剩下的小小尾巴舍弃不写。”
一位名满天下的大作家,面对一位无名小辈的“直言”,却如此虚心接纳,并记录在自己的作品里。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也感愧至今。他在电话里,还说,有些评论家电话还希望他写得更详细一些,并列了一些问题。他拒绝了。我觉得他做得很对。其实,面对一个已经出版的作品,作家,和读者一样,都没有什么特权。更何况这个作品已经面世16年了,已经接近成人了。就如父母亲生下儿女,并不见得就比其他人更了解自己的儿女,尤其随着儿女的长大成人。这个规律对那些优秀的文学作品,当更有效。因为真正的作品是有自己的生命的,作家在创作的时候,是鬼神附体,不由自主,甚至是一种迷狂的状态。当作品完成了,他那个状态也再也不会回来了。一个作家一生能有这么一次,就已经非常幸福了,真正的大师级的作家,往往可以有两三次。但大多数作家,一生连一次都不会有,他们的“作品”其实都是“技术产品”,并没有自己的生命,或者说他们“生产”的只是“产品”。对他们来说,写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情感”投入。
2009年9月,西安召开第三届海外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我应协会会长陈瑞琳女士的邀请,参加了这次盛会。大会安排我与《沧浪之水》的作者,著名作家阎真同居一室。会议在陕西师范大学举办,开幕式上,陈忠实、贾平凹、李国平、叶广芩,还有西安的领导都出席了。会议第二天,陈忠实宴请阎真,我叨陪末座,大约有10多人,济济一堂,谈得很尽兴。陈老师的和蔼、平易,又一次当面亲身体会,颇为感动。宴席散后,他赠送我和阎真自己的新作《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刚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其时,阎真的小说《因为女人》引起了一些人的批评,说他不尊重女性,他觉得对自己是一个误解。在人民文学社新版的《因为女人》里,他专门写了一个比较长的后记,澄清这个问题。听了我的观点,他也同意,说要从后记里删掉那些辩护文字。后来,他也没有给我寄他的新版书,我就不知道他删了没有。我一直认为作品一旦问世,作家不是不可以说话,但不到关键时刻,最好沉默,尤其不能提供“标准答案”。因为,文学毕竟是艺术,仁者见仁,智者见者,如果都有了标准答案,那谁还会去阅读作品?作家提供的标准答案,会窒息作品的生命。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是需要不断地阐释,不断地误读的。它是一个多棱镜,每个人都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另一面;它是一重大海,每个人都可以是其中的一滴水珠。当然,对那些肤浅、单调、流水线“制作”出来的所谓文学作品,作家说不说,意义都不大,我也懒得理他们。
此后,与陈忠实先生就又很少联系。今天春节,陈忠实老师打电话过来,问我的详细地址,说要赠送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线装本《白鹿原》,我非常高兴,又怕丢失,就冒昧地说,那您一定要挂号哦。他笑着说,当然。在电话里,我们又谈了话剧版的《白鹿原》,我刚看完碟片,还是从北京人艺买来的。我认为郭达的鹿子霖演得很好,濮存昕的白嘉轩不错,但不是很到位,濮还是太书生了,那一双忧郁的眼睛演李白可能非常成功,演白嘉轩似乎不够。当然,最差的是宋丹丹的田小娥,整个是一个糟蹋。当然,最精彩的还是那几位老人,陕西秦腔老腔,真是酣畅淋漓,过瘾。陈忠实也基本同意我的观点,也为话剧删去了很多内容感到惋惜。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话剧两个小时左右,包括电影,怎么能容纳小说那么广博的内容呢?然后说到最近改编的电影《白鹿原》,他说自己不太满意,都快要放弃了。言语之间,很失望。我说,其实,名著的改编电影、电视剧、话剧、秦腔等等的其他艺术形式,都是一种二度创作,也是一种宣传,不管好与不好。真正的杰作是很难改编的,也是可以永久改编的。只有那些三流之作,永远改编出来,比原作都精彩。他在那头憨厚地笑着,然后说,有空到西安来,我请你吃羊肉泡馍。“泡馍”两个字,中间稍微有点停顿,而且发音较重。
摩挲着三册宣纸本《白鹿原》,线装,红色的封皮套盒,竖体排版,装帧典雅,古色古香,一种幸福的晕眩感隐隐浮现。我曾说,有一部《白鹿原》,对一个作家来说,足够了。这确是一部可以当枕头的书。而家里珍藏一部宣纸本《白鹿原》,鬼神都不敢来了。古人不是说了吗?家有诗书宜子孙。
2012年2月12日写于兰州黄河之滨南书房
2月25日改定
(兰州市安宁区甘肃省委党校文史部
(线装版《白鹿原》,作家出版社2011,定价4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