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帕蒂古丽
帕蒂古丽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0
  • 博客访问:4,681
  • 关注人气:2,200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变种者(四)

(2011-05-18 18:11:34)
标签:

田旭英

汉族

维族

分类: 家族记忆系列

你觉得一家人是用气味连接的。只要跟在爹爹后面,你就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牵着,你认为那绳子是爹爹身上的味道。爹爹无论去了谁家,你都能找到他。爹爹说你跟狗一样,闻着味道就跟着跑,你也说不清,就是喜欢跟着爹爹跑。

你和弟弟妹妹常年捂在一个被子里,身上的气味也是一样的,只有爹爹能区分出来,爹爹喜欢用鼻子嗅弟弟胯下的味道,他觉得那种味道类似纳斯(一种含在口中的烟草),让他上瘾。

你闭着眼睛也能凭借着气味辨认出爹爹和妈妈,你晚上像猫一样,能在一团漆黑里准确地找到妈妈的被窝,挤到她脚下面睡觉。你蜷缩着,脚刚好够到妈妈的胯下,能触到她大腿根的那一蓬毛,有点糙糙的,让脚心发痒,妈妈挪开你的脚,你又就够到妈妈隆起的大肚子,被妈妈挡开,你把腿伸直,够到了妈妈累累的奶房。你有时候闻到妈妈胯下的血腥气,有时候闻到尿骚味和奶腥气,有时候闻到妈妈跟爹爹混合的味道。

   你不喜欢闻陌生人家的气味,就像狗在家里拴久了,闻到陌生的味道就要吠叫撕咬。

 你每天回家路过校门口的猪圈,绕很远还是能闻到猪粪的恶臭。那天体育课后渴急了,老田的女儿田旭英叫你一起到她家喝水。你看到了猪圈里一群满身泥水的猪,在食槽里拱食,发出令人恶心的哼哼声。

     老田正在女老师宿舍旁边的渠沟里捕泥鳅。他用网纱把狗鱼像捞面条一样从浑浊的泥汤里捞出来,晒在渠边铺着的油布上。田旭英帮他爹把这些狗鱼连肚肠都不用去掉,直接晾在太阳下面打算晒成鱼干吃。她说狗鱼在锅里用辣椒粉炒炒,吃起来很香。你捏着鼻子进了她家,外屋房梁上挂着猪肉,一股土腥味,地上满是剁好的猪饲料。喝了半碗水出来,你觉得身上沾了猪肉和饲料味。

  你没喝过汉族人家的水。村里汉族庄子和民族庄子,以前共用一口井,自从井水里掉进了猪仔,民族人再也不去那口井打水。村里专门给民族庄子打了一口井。

   田旭英拉你住在她家。你看着她用炉子上做饭的大铁锅,熬了烂白菜叶子和米糠,搅拌匀了端出去倒给猪吃。屋里随着门每次打开,飘进来的气味里,猪吃的饲料味、人吃的白菜萝卜的气息和猪粪味混在一起,这种气味跟牛羊的气味完全不一样,是你到一个穆斯林家不会闻到的。

夜里你在褥子上尿了尿,你以为你可以把家里的味道暂时丢掉,早上起来后,你闻到田旭英家的褥子上,散发出一股你家里的羊膻味。你怕他们闻到你身上散发的味道,他们一家人忙着换炕单布、晒褥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你担心的味道,你心里还是不踏实。

     田旭英让你和她一起摊炕单布,你趁她不注意,把一只用来夹炕单布的夹子,迅速装进了书包。你觉得你和田旭英家的区别就在这只夹子上,你家没有炕单布,只有油腻腻的羊毛毡子。这些炕单布上的夹子让你心里不舒服。

  你觉得田旭英带你来是一件错误的事情,你偷了夹子就是对她这个错误惩罚。这样她以后就不会带你来了。作为她再也不会带你来这种预感的报复,还有作为让你闻那些难闻的味道,跟猪在一个铁锅里煮吃食的报复,你很得意偷了那只对你毫无用处的夹子。

     田旭英哭着哀求你把夹子还给她。你看到你的报复伤害了田旭英,你觉得自己很可恶,心里对自己的这种厌恶,立刻变成了对她的反感。你看见她鼻头周围粗大的毛孔,像剃了毛的白猪皮一样,头发粘在粘乎乎的眼泪和鼻涕上,嘴里呼出一股难闻的酸菜气味。

  那天你出了门,就把那只夹子扔到了田旭英家门前的臭水沟里,两头正在喝水的老母猪立刻挪动肥胖、肮脏的身子,用嘴去拱夹子溅起的污秽的水花。你不能让爹爹看到那只夹子。你朝着它们吐了一口浊痰,出了一口浊气。

你在心里狠狠地责怪田旭英,不该拉你去她那个圈着老母猪的家,让你闻难以忍受的猪粪和猪肉味,还用给老母猪拌饲料的锅给你煮面条。要不是她拉你住在她家,你也不会偷那只该死的夹子。

你担心邻居要是知道你吃了她家的饭,晚上还睡在她家的炕上,会说你沾了汉族人家的晦气,吃了汉族家的猪肉,身上有股猪肉味,他们会唾弃你的。

    就在你住在田旭英家那天晚上,爹爹打发弟弟、妹妹四处去找你,结果妹妹走丢了。红旗农场的管水员在路上捡到了她,把她带回家里。妹妹在他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才送回来。妹妹回来脸蛋给风吹黑了,嘴唇也哭裂了,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

  我和弟弟问她:你住在谁家?

  一个会吹笛子的汉族叔叔家。

  他家也睡炕?

  他让我睡床,我哭着不睡觉要回家,他就吹笛子给我听,我就不哭了。

  那你肚子不饿?

  叔叔给我下了面条,喂我吃。

  面条好不好吃?

  好吃。

  有没有肉?

  妹妹翻着白眼想了半天,摇摇头。

  你肯定吃了猪肉,你看你脸都黑了,像只小黑猪,满身都是猪肉味。弟弟说。

     妹妹地一声哭了。

  从哪儿以后,妹妹变得爱哭,不爱说话了。她胃口很大,很能吃。你和弟弟说她越来越像猪,一听到,她就哭个不停。

  你不敢跟家里人说,你在田旭英家吃住了一天,只搪塞说你去了外婆家。你下意识地照镜子,偷偷检查自己跟妹妹有没有相像的地方,脸有没有变黑,身上有没有猪圈的气味。你闻闻自己衣服上,似乎真能闻到一股猪肉的土腥气。

  早上,你给羊儿拔草回来,发现羊群里最老的那只母羊,躺在羊圈里伸直四蹄、咬着舌头不会动了。你就怀疑那只羊的死,跟你去了汉族家,沾了晦气有关系。

  爹爹似乎并不在意羊死了,翻了翻羊的眼皮,又摸了摸羊脖子和鼻尖说:苜蓿吃得太多,撑死了。

  死了的羊,不能吃了,挖个坑埋了吧。

  穆斯林不能吃,汉族人可以吃,好好的羊,又没病,埋了可惜。

    爹爹端来了半盆清水,在清水里过了刀子,麻利地羊了宰,剥了皮,羊肉裹在剥下的羊皮里捆好放到车上,套好毛驴车,说:丫头,趁早上天气凉,到红旗农场把这羊肉卖了。你带上书包,跟我收钱去。

你和爹爹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就上路了。半路上看见在红柳和白刺丛里躺了大半个烤得焦黄的面包,爹爹让你下车去捡,你捡来已经风干变脆的面包,捉掉上面的蚂蚁,凑在鼻子上闻了闻,跟馕不一样,是很香甜的味道。

你掰了一半给爹爹吃,爹爹尝了尝说,这是兵团人用最好的面粉在烤箱里烤出来的。你想,爹爹觉得能吃汉族人烤的面包,那么汉族人做的饭也是可以吃的。你心里对自己吃了田旭英家的面条的事,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到了农场,正赶上汉族老乡们中午下班,爹爹把驴车停在井台边,下班的人都到井台上打水,看见车上的羊肉就上来问价,爹爹说给钱就卖。

     羊肉卖得很快,半个晌午下来,就剩了一点肋骨,爹爹收拾起来送给老乡,老乡很热情地留爹爹在他家吃饭。老乡换了只新锅,给你和爹爹做饭。爹爹嘱咐不要放羊肉,老乡打了鸡蛋,做了素的面疙瘩汤。

  汉族老乡的儿子理了干净的小平头,穿了雪白的的确良衬衫,帮你和爹爹端饭。

  老乡问你:今年多大了?

  你低头看着脚不说话。

  爹爹说:十三了,在上汉族学。

  老乡说:二转子长得就是漂亮。你这女儿以后嫁给汉族,还是嫁给维族啊?

  老乡家的男孩偷偷看看你,掀开纸卷做的珠帘出去了。

  爹爹说:我们有首歌:汉族好呐维族好,哪个漂亮哪个好,新疆好呐口里好,那里有家哪里好。

  老乡笑了:那就给我儿子做媳妇吧。

  爹爹也咧着满嘴的金牙大笑。

    你用目光寻找刚才那个穿白衬衫的男孩子,透过珠帘发现他站在院子里,好久都不敢进来。你不满地低了头,觉得爹爹不该在人家面前,这样随便议论你的事情。

     爹爹的笑有点像假笑,让你心里很不踏实。

     爹爹让你跟他在老乡家住下来,你对着爹爹拼命摇头示意。

     老乡让你洗个澡换件衣服,晚上去团场看电影。一刹那你很想留下来。你看看老乡家的床,红蓝相间的宽条纹床单干干净净。你想到自己睡的大土炕,油污的羊毛毡子上面沾满了尿迹、泥迹。你很不安,怕晚上睡觉,老乡一家发现你光着身子穿了长裤和外套,没有穿短裤和小背心……

    你还担心自己夜里一不小心就会尿床,你发现自己越是到了干净的人家,夜间睡着就越是控制不住会遗尿。一想到第二天起来,要面对那一大滩尿迹,你就脸红。你最担心的是自己身上的那种复杂的味道。一年四季,你身上总是混合着各种各样让你不安的味道。

    

你变得对各种气味格外敏感。在寒假和暑假,你在三姨家每天吃的花卷,卷着一层一层墨绿色的香豆粉、红色的红花粉味和褐色的花椒粉味,从你吃进去的花卷里渗进你的皮肤里,你的头上、身上都沾染了三姨家被子和枕头上的这些调料香味,你身上的味道和表妹们变得几乎一样,你住在三姨家的日子里,这些味道暂时盖住了你衣服上、身体上和头发上沾染的家里的羊肉、羊奶和羊圈气息。

     你穿了三姨为你做的长裤,宽大得可以当棉衣罩衫的长袖衣服,头发梳了辫子纹丝不乱盘在头上,头上戴了头帕,跟表妹进回族寺学经,你一进寺门,满拉就停止了诵经,所有念经的孩子都停止念经,站起来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你,被那些直勾勾毫不掩饰的异样目光包围,像一只不小心闯到羊群里的兔子,内心充满了不安。  

     表妹使劲把你往清真寺外拉,你不想走,你求援地回头用眼神祈求满拉,满拉的注视和目送里,丝毫没有挽留你的意思。你不知道你什么地方和表妹不一样,你穿着回族女孩端庄的衣服,你围了头帕,你闻到自己浑身和表妹一样,散发着周围回族人特有的气息,你不知道你精心装扮过的全身上下,还有什么地方会出卖你在这里会是一个异类。 

   你意识到三姨家衣服和花卷的味道,根本没法证明你从骨子里是一个回族。你觉得满拉是有神力的,隔着老远就嗅出了你身上陌生的味道。这种味道使你一出现在寺门口,就显得跟这里的回族娃娃不一样,那是一种长期和维族、回族和汉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你不像住在回族村的回族表妹们,远离汉族和维族,整天念经、说回族话,只在菜地和庄稼地里进进出出,不用到野地里去放羊。表妹们根本不用去学校,男孩子去了学校,也是回族跟回族抱成团。

     你不一样,学校里全是汉族,唯一的维族亚合普,找了维族的相好后,也退学回家放羊了。回族干妈家的几个男孩子,上个一两年学就戴起白帽子回寺里跟着阿訇和满拉念经了。

     在家爹爹念的经文都是维族调子,带着浓重的卷舌音,你跟表妹们学爹爹的维族口音念古兰尼,她们像不认识你似的,瞪着眼珠子半天不出声,她们不敢确认这样的念法。你跟外婆学的古兰尼念给爹爹听,总是被他笑话成大舌头念经。

     你每天把从三姨家带来的香豆粉,用手帕裹起来装在口袋里,你发现你把自己熏得像个回族人家的大花卷,也没有用,你就是把自己埋在香豆粉里,也救不了你。你回到家里,身上还是要沾染上浓重的羊膻味,你的衣服上都是一股香豆粉和家里的味道混合的怪味,在学校熏得汉族同桌捂鼻子。

     你觉得那股味道跟你干的活儿有关。家里一冬天都散发着热烘烘的羊骚味和羊反刍草料散发的混合味道。春天羊产羔子的季节,你和爹爹妈妈、弟弟妹妹挤在烧热的大炕上,大肚子的母羊就在你睡的火墙边上产羔子。

   爹爹常常半夜里叫你起来,帮他扶刚生下来吃奶,湿乎乎、黏答答、站立不稳的小羊羔,染得你满身都是浓浓的羊奶和羊胎盘味道,母羊都很难分出你和羊羔的区别,动不动把刚舔了羊羔热乎乎、粘兮兮的舌头,伸到你的手和脸上,你身体上又沾上了一股羊舌头上草料味唾液气息。你觉得自己早晚会变成一只羊。

     在羊圈里,你跟羊羔子没啥区别,羊羔跪在母羊膝下吃奶,你拿了碗到羊圈跪在母羊奶头底下挤奶,奶涩住了挤不出来,你往手上吐了唾沫,滋润一下羊奶头,羊奶头实在憋住了,你干脆用嘴去吸通了再挤。去野地里放羊,放得饿了渴了,羊的奶一半给羊羔吃了,一半给你吮吸了。喝多了羊奶,你汗水、尿水里,胳肢窝和乳苞上,都有一股羊膻味。

     你慢慢发觉你身上的气味,跟爹爹的身上的气味有关。爹爹的光头上有一股浓浓的羊头味,棉帽子的帽圈、单帽子的帽檐挨近头皮的地方,冬夏都渗透着厚厚一圈黑油,像是剔头匠从来不洗的擦刀布,用指甲一刮,就刮一层混杂着碎头发的油脂下来,像是从烤羊头上刮下来的,又黏又黑,带着火烧毛燎的羊头味。 

    爹爹替村里谁家念经宰羊,羊头和羊蹄总是作为酬劳送给他。就是没有送给他,人家也会煮熟了羊头、羊杂碎,留他吃好了,再用手帕包些煮熟的带羊耳朵和羊舌头回来。爹爹说小孩子吃羊耳朵、羊舌头,会变得又听话、又能说会道。你怀疑爹爹的羊头味,跟他喜欢吃羊头有关系。

     爹爹的腋窝里的汗味很复杂,你和弟弟妹妹经常探究地钻到爹爹腋下去闻。那里有时候是一股羊肉、胡萝卜和洋葱煮在一起的羊肉手抓饭味道,有时候是一股羊肉和洋葱做馅蒸熟的薄皮包子味道。

    你和弟弟、妹妹经常问爹爹:爹爹,你吃抓饭啦?”“你吃薄皮包子啦?爹爹总是没好气地说:天天喝稀饭,哪里来的抓饭包子味道。多拔点草把羊喂好,等卖了羊,才能带你们去下馆子。可你不相信那些气味是无缘无故散发出来的,你总是疑心爹爹瞒着你们去了谁家吃了抓饭,或者羊肉薄皮包子。你从早上跟踪到晚上,直到爹爹上了炕,打起了呼噜,你才闭上眼睛。

     第二天起来你发觉,爹爹即使一天不吃不喝,身上都会散发出他最爱吃的食物的味道。

     爹爹吃厌了妈妈煮的回族饭,为暂时逃离妈妈和家里呛人的锅灶,偶尔会带你和弟弟到镇子里阿布杜拉的饭馆去解馋,爹爹想用一顿维族饭来证明自己还是曾经的那个维族男人。爹爹一副醉态地从大脑里调出那首最喜欢的木卡姆哼唱。跟他在家里缝纫机前或在毛驴车上哼唱的相比,他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似乎在饭馆的维族堆里,他更容易激动和捕捉到自己,让自己跟过去靠得更近。

这是爹爹最幸福的时候,周围没有大黑驴、黄狗和鸡鸭在他眼前晃动,那是他过去的自己,在喀什的清真寺里念经、在喀什老街的裁缝店里做学徒的那个自己。他不用吃妈妈煮得像麻雀舌头一样的碎面片,每次爹爹都说那些面片像是醉汉嘴里吐出来的。他也不用闻着家里陈年的屎尿味,他从那些拖累中把自己暂时解脱出来,他几乎忘了在家里的那个自己。

爹爹笑得让你觉得有点奇怪。他把六颗金牙都露在外面,似乎不这么做就浪费了它们的光泽和陈色。你这才发现,它们平时在爹爹嘴里完全是被埋没了,你几乎没有见它们完整地暴露过。在家里,你不愿意看到它们,爹爹的金牙让你战战兢兢。露出金牙或用舌头舔金牙,是爹爹发怒前的预告动作。在维族饭馆里吃饭的爹爹,金牙看起来一颗颗都比平时大,比平时锐利。你心里替那些金牙委屈。

    在镇里下一次馆子,爹爹可以转遍镇里仅有的两条街,端着老街上买的一盘抓饭,再到新街上配几个薄皮包子一起吃,这样才让他觉得没有白上一趟镇里。他会跟店主说起他小时候在喀的老上,谁家的抓饭

配谁家的薄皮包子最正宗。你惊奇于时隔几十年,他仍然叫得出那店的名字,说出店主的外貌,模仿他们的叫卖声……

   后来你猜想爹爹身上那些味道,跟他胃里的食物关系不大,那是他记忆里的食物散发出来的味道。大概人想吃什么想得多了,浑身就会自然而然散发出他想象中食物的味道。

妈妈身上没有爹爹那种荤味儿,也没有羊奶味,哺乳期,她每次撩起衣服,总是呼扇出一股酸腥气的人奶味。她的口腔里常年散发着一股发霉的玉米杆和干草料的气味,类似牛反刍草料的味道。

     外婆和几个姨姨嘴里,也有着跟妈妈相同的味道,总让你联想到那是饥饿的味道。外婆说起过外公当年带着外婆、妈妈和几个姨姨,外婆一家在饥荒年月里,从甘肃扒上火车进新疆,最后被火车倾倒在了这片荒漠上,他们寻着生命的气息来到了大梁坡。

青黄不接四月天,新疆的土地刚刚下种,麦苗细细地裸露在泥土上,玉米苗才打开两个嫩嫩的叶瓣。大梁坡野地上的野菜、草根、榆钱、树皮,都被人挖光掠尽了,外婆就让妈妈把地上刚冒出来的麦苗、玉米苗偷着挖出来吃。

    你怀疑妈妈是在用身上的味道,来记忆曾救了她命的庄稼苗和野菜,就像外婆喜欢用唠叨来记住一些往事。外婆一年到头在家里囤积吃的。满缸满坛子的油和醋,放得坏了,就倒进锅里烧一遍,再存放起来,说是要留到小舅舅成家。宰了羊,肉用咸盐炒好了,装在盆子里,用纱布盖着,隔几天,菜里撒上几粒,肉粒咸得能当盐使。

   外公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刨来挖去伺候庄稼,到了晚上收了工,外婆家的灶屋里开始有了烟火气。你烧火,外婆做饭。外婆怕柴禾太干,燃得快太浪费,烧柴前要用嘴喷一些水上去,柴禾喷了水,到了灶里直冒浓烟,半天都烧不开锅,等外婆家的饭做熟,一般都到了后半夜。

外婆家做饭从来不用油,盐是用老河坝里的水熬了自家晒的,用它煮啥都有一股碱味儿。外婆洗衣服也是用碱篙子的叶子,放进半盆水里揉揉就搭在柴垛子上,洗过的衣服上面都粘着一层绿颜色的蒿子粉。

外婆家的苞谷、麦子和小米舍不得吃,不知存放了多少年辰,煮出来的稀饭都有一股子霉味。就是发了霉的稀饭,外婆每次也只分给你小半碗。做了好吃的都给小舅舅吃,小舅舅吃得很慢,你在一边看着,他吃完了打的嗝、放的屁都是一股子带碱的霉味。

     你觉得,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其实是可以用鼻子来辨别的。你的算术老师段老师就是个满身香味的城里女知青。

     那天下午放学,你算数作业还没做完,段老师把你反锁在女教师宿舍里罚你做作业。你在本子上潦草地画完了那些算术题,开始探究段老师身上那种香喷喷的味道是从哪里来的。你在段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了那些稀罕物:珍珠霜、香皂、香粉。

     你费了很大劲从字典上查出了它们的用途。你在脸上抹了香皂,用脸盆里的剩水洗了脸,涂了面霜,对着镜子擦了香粉,镜子里你黄瘦的猴脸,变得像小白骨精。满屋子香气让你觉得,你不再是那个羊圈里的维族黄毛丫头,你在段老师的宿舍里,当了一个下午香喷喷的汉族姑娘。

  回到家里,你求着爹爹给你买来了香皂。在家里的洋铁盆里,你一遍遍用爹爹用卖了二十只鸡蛋换来的香皂,清除身上的异味。你用洗过澡的香皂水浸泡穿过的衣服,衣服上也浸染了香皂奇异的香味。

    等水气一干,香皂的味道散尽以后,家里那种味道又顽固地占领和覆盖了你的身体。跟那种香气对比之下,混合着羊膻味的弟弟妹妹的屎尿味、爸爸的汗味、妈妈经血的腥味和奶馊味欲盖弥彰。

    你想用持续不断的香气,掩盖家里各种各样的味道。你跟爹爹要钱,买了卫生香。

    爹爹说:你狗鼻子闻惯了汉族人的味道。

     你家里点了卫生香,哈萨克邻居哈雷哈兹来借东西,闻到屋里的香气,斜着眼睛问你:你点这个熏死人啊?汉族家死了人才点这个。

     哈雷哈兹说完,把刚吃完抓饭的满手羊油,抹在油亮的卷发和油乎乎的羊皮大衣上。哈雷哈兹扇乎着酸哄哄的风出门了,在屋里留下了一股臭皮子、酸奶子加羊肉的膻味。

  你从身上哈雷哈兹闻到了跟家里相同的气味儿,你觉得要让人家不嫌弃你,就得改变身上的气味。

  你收了一个夏天的新疆红花,用卖红花换来的钱,去县城去买花露水和洗发精。两个小伙子挤到你旁边搭讪,回族模样的说:看打扮是咱们回族。维族模样的插话:看她用乌斯曼描过眉毛,就知道是维族家的姑娘了。你低了头不言语。

   花露水和洗发精是汉族姑娘喜欢的东西。售货员冲你笑着打趣。你买了花露水和洗发精转身就走,听背后那两个小伙子还在争执你的民族,售货员猜你是汉族,你觉得你有些方面,已经开始像汉族了。

     你不再用土胰子洗头,开始用洗发精,你跟班上的女同学一样,梳起了光亮的马尾辫。你在衣服上洒了花露水,走进教室,男同学猜测着香味是从谁身上散发出来的。同桌樱花闻出了你身上花露水的味道,不再动不动对着你捂鼻子。

     随着你拥有了香皂、花露水和洗发精,你身上那种顽固的气味,慢慢地在远离你,你觉得自己正在陌生的味道里,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

                      此文发表于2013年《天涯》第五期,名为《气味》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前一篇:变种者(三)
后一篇:变种者(五)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