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果酱、熬成屋宇

我的骨子里一直长着些画面,都跟我旅行过的地方有关。
乡间一座山丘上,有一座大屋,我在屋里面阅读、写作、下厨、宴客,墙面由人称葡萄牙米黄的欧洲莱姆石所砌成,地板上火烧砖蔓延铺开,承受我裸足行进的温度,大扇的窗户及落地窗则被框进经过处理的风化木中,我一伸手,即触摸到它的凹凸,那纹里像树的生命正在呼吸,四季的风,随性穿越,四季的光,翩然而至,那雨季一来,来不及关窗,斜雨迎风,放在桌上写了一半我的手稿只能浸霪濡湿。
而春天一来,屋外整座山丘野花漫布,假日黄昏相隔数十里邻居相约驱车前来,带来的是自家农场种的葡萄所酿的红酒,每当春泥翻滚,新绿充斥,只有屋外是世界了﹗
我遂从仓库找出了一张巨木桌,家人邻居合力扛到厨房后院,铺上洗的发黄的纯棉布,拔了些野花撒上,摆上不成套的木制老餐椅及陶制餐具,从火炉上端出整锅炖牛肉,从烤箱中移出猪肋排,从陶锅中分出蕃茄海鲜汤,从后院摘了野菜拌成色拉,我及家人及邻居无视光阴骤逝陷落餐椅上,且食且聊,仅厨房寥寥星火燃着一锅果酱,甜甜微酸穿越孤寂大地,我们已然酣饱却切了面包踉跄进厨房,排队等在火炉边隔着缭绕烟雾舀出一木匙果酱抹上面包,一口咬下,甜、烫、酸,是一种抢劫了当晚所有美食记忆的终极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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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整个春夏秋我都从厨房搬出食物,每日在餐桌上日落星移,直至蜡烛点起。
严冬初雪,我光脚冒着寒冷走出屋外廊下,用铁钳夹了几块罗列成群的木块,放进铁盆抱进屋去,丢几块进壁炉让即将熄灭的火再度旺起来,同时我开始揉面做面包,家人结束农事此刻刚好推门而入,木屑已暖香饱满。
聚集我旅行生涯中万般浮世绘的这些画面之种种啊﹗我明白,是有朝一日必然的归去来兮﹗
这让我深信,前世或前世之前我仅是一介农妇,不然怎么会有一个在这个画面里如此轻狂泰然的我?这些画面虽然拼凑于我旅行过的各处,然而我必来过这些初来乍到之地,是那种一瞬间惊觉笑谈的片刻记忆中曾经有过的来过,我一边旅行一边享受着记忆混乱、人格解离后的艳丽错置。
即使身处台北东区、北京三里屯、东京表参道等潮流之颠,我仍能感受不远处的城市边际,衔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美丽栖地,因此我在一夕之间决定弃台北东区择淡水避世深居,暮然回首,繁华如昨,掩映闪烁,是绚烂的一幕闪过,而我已站在沙仑海边,好似我三年前站在澎湖七美岛双心石沪悬涯边,那时,骨子里的画面说,这是我家。
我的骨子里一直长着的这些画面终于愿意安静下来﹗
假日黄昏,相隔数千公里相约从北京、湖南、厦门、江苏、重庆、上海、浙江来的小汤姆小爱丽丝们搭机前来,带来的是或疯魔或成佛的铿锵一击,每当四季轮替,只有淡水我家二楼宴客室是爱丽丝魔境的江湖了﹗我遂在艺术家好友为我私人订制的巨大餐桌上,铺上一条从台东长滨乡灰黑橘黄带回的黑底泼橘窄长桌巾,将香精蜡烛随意置入从台东阿度单车带回的布农族迎宾木制酒器中点上,从火炉上端出五分熟香煎牛排,从烤箱中移出盐烤靖鱼,从陶锅中分出奶油南瓜浓汤,我们无视光阴骤逝陷落在我从美国带回的古董餐椅上,且食且聊,仅厨房寥寥星火熬着一锅我从花莲丰滨乡沙漠风情管家那儿学来的苹果柠檬菠萝果酱,我们虽已酣饱却一口咬下抹在面包上我熬了三小时的果酱,甜、烫、酸,是一种总结了当晚所有美食记忆后的不舍。跨越整个春夏秋我都从一楼厨房搬食物上二楼宴客室,每日在餐桌上日落星移,直至蜡烛点起。
严冬湿雨,我光脚去地下室用铁钳夹了几块相思木炭,放进铁盆抱上一楼,丢几块进火炉,同时我准备泡起带回家的武夷岩茶或北京茉莉花茶或杭州西湖龙井或台东乌龙或北埔东方美人茶,家人下班此刻刚好推门而入,茶香满室溢动。
直至今日,我的骨子里一直长着的这些画面推移堆积,我仍旧无时无刻感受着不远处的城市边际,那儿衔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美丽栖地,而我在淡水,农事未了,只剩果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