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乐府诗《十五从军征》,其中两句“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心有戚戚矣。戍卒征战一生,八十始归,而所获仅是舂谷葵羹。葵羹来自“井上生旅葵”,所谓旅葵,野生的葵菜而已。
又读王建的《新嫁娘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王建擅乐府诗,与张籍齐名。他的《新嫁娘》隐藏了一个唐代风俗,古代女子出嫁后第三天,要下厨做菜给公婆。剔甲洗手,来做羹汤,称作“过三朝”。能不能讨的公婆的欢心,首先得看能不能抓住公婆的胃口。这款羹汤很引人联想,大费新娘心思的过门儿第一菜,究竟是个什么羹?
羹,很早已经出现在各种古籍之中,《左传》、《论语》、《诗经》、《礼经》、《战国策》等等,都有它的身影。《尔雅》释羹:“肉谓之羹”。《说文》说它,“从羔,从美”,本义即是羊肉做成的带汁的美味儿。根据记载,羊、鸡、猪、鸭、兔、鱼、鼋(大鳖)、雉(野鸡)、鹿、鸮(猫头鹰)、瓜、米、菜等,均可烹羹。取材广泛之外,似乎是只要投入炉鼎,精心调味儿就行。“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即此。诸多羹类,唯有羊羹始终高居首位,因为“从羔、从美”的字义,已经说明了一切。
羊羹好吃,有人却因一碗羊羹而亡国。《战国策》载,中山国君宴客,招待大家吃羊羹。偏偏羊羹做少了一点,“羊羹不遍”,司马子期没有分到。未沾口福,士夫一怒,司马子期居然跑到楚国,劝说楚王出兵攻打中山国。楚伐中山,小小的中山国哪里是对手!亡国之际,中山君哀叹:“吾以一碗羊羹亡国”---杯羹之间,说小则小,说大则大,中山君可以为例。
分配羊羹不均,会“惹”来天大的麻烦,而如果会做一手好羊羹,有时却能够绝处逢生。《宋书》记载的“毛修之被擒入魏”,故事本身就自带了足够的喜剧流量。毛修之本是东晋末年刘裕手下大将,辗转征战,最后兵败成了北魏的俘虏。三转两混,毛修之居然得到了北魏一位尚书的赏识。原来,毛修之虽然打仗是败将,却有一手精烹羊羹的厨艺。尚书把他做的羊羹“献之武帝”,太武帝拓跋焘一尝,“以为绝味”---毛修之于是开始了成功逆袭:先被任命为太官令,后又做尚书,一路靠着羊羹,直至被封为南郡公。中山君假如地下有知,估计会被毛修之气的打滚儿。
占据羹类第一位的羊羹,除了知道有羊羔肉以外,还有一些什么配料,历代都语焉不详。一直到了《随园食单》,袁枚才比较详细地公布了“袁氏羊羹”的内容:“取熟羊肉斩小块,如骰子大。鸡汤煨,加笋丁、香蕈丁、山药丁同煨。”煨,向来是文火慢炖的技法,费的是时间,耍的是工夫。除了高配版的羊羹,袁子才还推崇蟹羹、芋羹、“羊肚羹”和“鳝丝羹”,而对大名鼎鼎的宋嫂鱼羹不感兴趣。他对“宋嫂”的评语为“徒存虚名”,对“鳝丝羹”则详列:真金菜(黄花菜)、冬瓜,配鳝丝。比起苏帮菜里的响油鳝糊,“鳝丝羹”显然更要清爽一些。
尽管袁枚不感冒,但是,直到如今,杭帮菜里的两大羹,始终是“宋嫂鱼羹”、莼菜羹。前者占一个鲜、爽,后者得一个滑、嫩。莼菜是西湖的名产,除了西湖,重庆石柱所产的莼菜也很出名。全身裹满白色胶状物的莼菜,似乎就是专为调羹所生!娇滴滴的嫩芽叶,配鸡丝火腿丝,莼羹一盅,难怪能够惹动张翰的“莼鲈之思”。
盘点一下现在总在“霸占”人们餐桌的名羹:河南的胡辣汤,配驴肉火烧,是硬邦邦的好吃喝。扬州的文思豆腐羹,细如发丝的豆腐丝绽放于汤里,宛如一朵白菊摇曳在汤盏之中。此羹好吃难做,没有过硬的刀工,尝试的念头最好趁早打消。
比起扬州的文思豆腐羹,北京的炒肝儿,颇为浓墨重彩。如果说前者像娇俏的小花旦,而后者则是豪放的铜锤花脸。浓稠的炒肝儿端上来,调入蒜汁儿,不用勺,不用筷,就那么只手端着碗,嘴就着碗边沿儿,吸溜!《礼经》曰:“羹之有菜者用挟,无菜者不用挟”---吸溜,乃“古法”也---这种“粗放”的吃法,很像大同这一带人们喝糊糊。糊糊,玉米面或者玉米粒慢慢熬成,浓稠鲜香,算不算羹?当然是羹,糁羹!
《后魏书》写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鸡羹事件”---王浟到沧州做刺史,手下一个主薄叫张达的下乡公干,吃了人家一个鸡羹。王浟听说以后,专门召集官吏,问张达“食羹何不还价直也?”身为主薄,你怎么白吃人家鸡羹?张达最终因鸡羹而获罪。
好一个精明、刚直又可爱的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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