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日凌晨十八分,原广西壮族自治区政协副主席、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著名教授贺祥麟老师逝世!在此发表陈葆珍老师写给恩师的信件《最后的笑声》,以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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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情谊深(陈葆珍老师与恩师贺祥麟教授合影留念)
最后的笑声
--向天堂投递的信
陈葆珍
祥麟吾师:
今年春节,我像往常一样给您拜年。电话传来您那洪亮的声音:“我身体很好,吃得睡得。葆珍,告诉您,我是九龄後啦!哈哈哈……”放下电话,我整个房间荡漾着您那爽朗的笑声,我被它感染,也在傻笑。直到现在,我还在寻找它!
可谁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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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15日晚上11时30分,紧接着急促的电话铃声,那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陈阿姨,我是贺祥麟教授的儿子黄河,我父亲在五月十二日凌晨十八分逝世!”
“什么?不可能!”我失声地叫道。
“是的。準备在五月二十日出殡。父亲生前常在家里提起您,说您是好学生,我看过您的著作。以前您曾打过电话给我,所以我通知您……”令公子真懂事,我十分感谢他。
放下电话,十分难过,通宵失眠。以前您对我的教导、关怀,一桩桩、一幕幕,像电影里的蒙太奇,在眼前晃动……
忘不了,在中文系的讲坛上,您总那样神采奕奕。虽然您从美国归来,但从未见您穿过西装,那套黑绒中山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您精彩的讲课增强我本来就对外国文学有浓厚兴趣的求知欲。您教过我们《现代文选及习作》这门课,您毫不保留地向我们传授写作经验。在作文评讲课上,您拿过我的习作来分析,这对我後来的写作帮助很大。
在“反右”运动,您被冲击了,而我的命运也没好多少。从那时起,我和您就被无形的墙隔着。虽是以全优成绩毕业,但无休止的被批判,让我感到自己被扫出校门。我毫无眷恋之情头也不回地步出校门,自然也就不知道您的动向。
毕业後在教《外国文学》时,我用您当年编的讲义。後来您知道了,还责怪我说:“您既然教《外国文学》,为什么不找我?”
天哪!我虽然站在讲坛上,但我觉得随时会被批斗。还有何颜面见老师?在南宁二中执教时,您在《现代文选及习作》这门课传授的知识,派上了用场。我由衷地感谢您及其他教授,让我有能力栽培学生。
在结束教师生涯远赴纽约的时候,虽为日图三餐、夜求一宿不分昼夜地拼搏,但我还试图创作。当我的长篇小说《情感沧桑》在京出版并获得读者认许之後,我才有勇气寻找老师您。况且小说塑造的教授原型,就是您。
2001年10月10日这一天,我怀着惶恐的心情,有生以来第一次给您打电话,这时我们分别已45年了。当您要我报上姓名之後,我记得您第一句话就是:“啊!葆珍,为什么现在才找我?”我说,後来我当了“準右派”,毕业後当教书匠,没有什么建树,不敢找老师。您又问我的丈夫是谁,我说是数学系的赵天宇。您说:“为什么不找中文系的,是不是找数学系的就可以不当右派?”这问得我哑口无言。您说了“知道我也找学数学的”
这句後,开怀大笑,我眼前霎时重现当年您那健谈、诙谐、风趣的样子。
您的笑声,拉近了时空的距离。此後,您不断寄来致诸亲好友的长信。您曾说:“葆珍,您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您是好样的。在您找到我之前我在《人民日报》发表过的文章中提到您。不信,我把原文寄给您看。”长期被人置我于“另类”的那种冰冷的环境被您这股暖流冲击了。特别让我感动的是,无论您来信或打电话,您对我的称呼从来都用“您”。在我惶恐之余,还体会到您是那样的礼贤下士。
这十二年来,您不忘对我进行远程教学。您说:“要做一个学者型的作家。”为了充实我的文化底蕴,您送给我的书不下40本。您要我不忘祖国的文化遗产,送我《四库全书精华》;您说当代作家张平的现实主义创作十分好,但《张平文集》不易买到,您上网、跑书店、找朋友……终于好不容易把这套书寄给我。您还说要买《古代希腊悲剧喜剧全集》(共八册)及中国的《十大才子书》(共十册)给我,我怕您过于尽心尽力而对您说,我会托亲友在国内买的。
您知道我要找现代诗韵这类书,您赠我您珍藏的秦似教授遗作《现代诗韵》。您告诉我,因藏书太多,反复找都找不到。後来,无意中找到了,欢喜得连夜给我发来电子邮件。我托人从您手上把书带到纽约时,看到书上您的题字:“此书寻找不易,而且已绝版,全国没有。送给您,以发挥此书更大作用。”
您每次送书给我都这样说:“您记住,不要浪费时间,我们都老了,时间会越来越少的。看一本不值得看的书,就少看一本好书。送给您的书,我都预先审查过的,这就可以省您的时间。”
这段话我记住了,也用于实践。更重要的是,我永远记住老师您对弟子的关爱。
您不但指导我看书还亲自指导我创作。我每写一篇,不论什么体裁,您都认真审阅并提出宝贵意见。而每当我进行篇幅较长的创作时,我必预先写第一章,给您审查,得您认许後才敢写下去。如传记体《回眸》、章回小说《虎为媒》就是这样写成的。您告诉我:“写回忆录必须有文采”;“写章回小说必须内容与形式统一。”为加强我语言表达能力,您出钱、出力、耗精神、花时间,从遥远的广西南宁寄来一套《明清十大禁书》(10册),并指出书中语言可学。我遵照您的教导,花了一年时间精读这套书之後才执笔写《虎为媒》。後来把第一章草稿寄给您看,您来信说:“我认为写得非常之好。主要好在像中国古典小说,无论内容或者形式都像。从这个角度来看,您这方面的功底很深,也很不容易。”在语言方面您指出有7个词不像古人用语,这促使我又进一步推敲每一个字。为改一个字,有时会花一整天时间。我是在您的指导下边学边写的。
其实,您古典文学修养也非常之好,可您为人谦逊,我请您审阅我的近体诗时,您转给广西名词人黄素芬教授点评。黄教授为拙诗《天涯泣祭》作了精批。其信寄到您处而您不慎遗失,您告诉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那样认错”,求黄教授再手书。您为了让我及时看到,不辞劳苦连夜把黄教授的信打字输入电脑。看了黄教授一针见血的批评,我花相当长的时间钻研诗词创作理论及唐宋名家的创作技巧,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对我此後的近体诗创作有深远的影响。
我常对人说:“我是一个幸运的老学生!”花甲之年还有老师调教。您不但让我充实自己,还亲自带我出道,向中国作家协会、世华文学家协会推荐我,让我有机会向文坛老前辈及文友学习。您还拿我的拙作向刊物投稿。您来信说:“《文友》杂志登了您的《万里寻师》,那50元的稿费我代收,等您回来给您。”我说老师您拿去买糖吃。那篇拙作,您看後曾这样说:“《万里寻师》写得十分好,文情并茂,感人良深。特别是‘我有口难辩,既难辩休再辩,惟有让吾师去问那无情的岁月吧!’尤为精彩之极。一句话说明了一切,‘潜台词’含义之丰富,无与伦比。说实话,我是流了淚读这一句的。”
对我不少拙作,您都是这样热情地加以肯定,给我极大的支持和鼓励。我感到有您在,我写作就有了主心骨。
为了扶我上文坛,您还为我的散文集《雁过留声》、章回小说《虎为媒》写《序》,还为我的长篇小说《20年一觉纽约梦》写贺文。其中,《雁过留声》的那篇《序》,还是您2006年9
月19
日在成都旅社写的。为了不耽误中国文联出版社于2007年1
月出版此书的工作,您在旅途还为我操心。
说不尽道不完啊,您对我的关怀与帮助,仅次于我的父亲。我深切地领悟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真谛。
记得2007年我被邀出席广州文化节。我和您一样,出外远行都会预先打个招呼。这时您给我的信这样写:“葆珍:电邮收到。我正在住院(肾病),您如来南宁,可以到广西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老干部保健中心九层楼7号病床看我。我病房的电话号码为0771-5359389,自己的小灵通号码为0771-203-5806。但小灵通信息不好,您最好打我的病房5359389号。祝您旅途顺利,万事如意!祥麟2007年11月4日”。
接到这样的电子邮件,我心急如焚,赶在文化节召开之前两天,专程飞往南宁,由学生何红兵开车载我到医院探望您。我们还一起照了相呢。分别时您把我和红兵送至电梯口,您握着我的手,眼里闪着泪光。
在我赴南宁机场準备登机时,我打电话向您告别。我说:“贺老师:我教过的几届学生分别占去我的时间,我本想赶在中午登机前再到医院看您的,不可能了。贺老师,再见,下次回国我再来看您。”您说:“葆珍,我很想见到您但我又不忍见。因为看到您一脸的疲惫。我也应该把您的时间分点给您的学生。再见,我等着您下次回来。”这时,听不到老师您的笑声了。透过机舱的狭小窗口,我俯视南宁,想寻找老师您的踪迹,心里在唸着:“再见,我会回来的!”
可谁会料到,这医院一别,竟是永诀!至今这一幕,常在眼前涌现。啊!这辈子,与老师您最後的近距离接触,看到的竟是您那噙在眼眶的那滴淚;而没听到您那爽朗的笑声!
自从听到您仙逝的噩耗後,为了忍受这巨大的悲痛,我尽量克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整理您这么多年来发给我的书信,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您给包括我在内的至亲好友的长信。这其实是一篇篇精彩的散文,我曾经建议您收集成册,可您说没精力。现在就让弟子我完成这一工作吧。令公子说会整理您未发表的日记书信给我提供帮助。我和令公子将会合作做好这一工作,相信您会高兴的。
由于天天在看您生前给我的信,总觉得您还活着。
但5
月20日这一天,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向着东方流着淚低声哼着哀乐的乐谱,在想着自己沉痛地走到您的灵前,向您行最後的敬礼。我似乎感到自己在默默地行走在山路上,我分明听见那挖坟的声音;分明看到撒向您灵柩上的黄土……这时,心里有个声音在哭叫:“再找不着贺老师啦!”
天哪!是不是来世又要我再来一次万里寻师?是这样的话,我会的!老师,我永远记得您的音容和那响亮的笑声;我相信您也不会忘记您为之流淚的弟子那篇《万里寻师》,就让它在来世作为我寻找您时做一个文字凭据吧。那时,我还是要进您这位中国文化名人、《外国文学》著名学者的师门求学的。
您在讲课时曾经提到莎士比亚说过:“那死亡後不可知的神秘王国,从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我知道您不可能再回来了!这样,我还有什么勇气再回南宁!虽然那是我万里寻师的终点,但我怕面对那人去楼空的凄清!我们只有在梦中见,但愿在梦里再一次听到您那最後的笑声。
唉!这却是天堂里的笑声!
您可能现在正飘向那高深莫测的天堂,贺老师,您停一下,侧耳听听来自哈逊河畔您弟子的哀吟,那是在您殡葬的那天写的:
送祥麟吾师上路
望东泣送淚沾襟
梦至陵园正欲阴
杜鸟声声啼碧血
悲风阵阵拂幽林
不归之路海涯尽
再访吾师何处寻
际遇如斯谁以慰
祭诗惟有对天吟
祥麟吾师,您听到了吗?我已淚眼模糊了。您放心,我会的,来世我还要万里寻师!望老师您安息!
您的学生
葆珍泣拜
2012年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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