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在美国爱荷华州立大学讲授汉语言文学的同路兄跟我说，莫言如何如何，有时间可以读读。当时他用“泥沙俱下”四字形容和概括莫言的作品特色，似乎也说到如果当代中国作家能够获诺贝尔文学奖，莫言最有实力和可能云云。

    以前我也走马观花地看过莫言的小说，总共没有看几页，算不上读。当时的印象，也不强烈，觉得文风比较野，而且，小说太长，通读会占去很多时间。我现在已经很是不务正业了，贪多嚼不烂。我平常的阅读范围就限定在诗歌、散文和随笔。直至莫言获了诺奖，据说他的书脱销了，便想一看究竟，看看这个诺奖获得者到底如何。后来在海淀图书城那边买到一本，读了他的短一些的《透明的萝卜》（好像是这个名字），感觉想象力很丰富，语言的质感比较粗粝厚重。昨天去图书馆还书，见到莫言的《会唱歌的墙》，不是小说，是随笔，正好读读。

读了几篇，最大的印象是：真，淋漓，浓烈。莫言的文字，没有那么多的雅致，不像有些文章，情感和语言经过了很多打磨淘洗的程序，作者的最初最原始的感情就不是那么明晰，总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像照了一层塑料布。莫言不压制自己（至少不是太压制），论事说理痛快淋漓，看似不讲究，但仔细想来，小说似的结构，起承转合，铺陈呼应，皆有法度。似乎在我有限的读书经验中，没有他这样痛快的。他的语言，用白话，却有力量，因为直接大胆，因为没有附着其他隐晦艰涩的面纱。我一口气读了《读鲁迅杂感》、《三岛由纪夫猜想》、《杂感十二篇》、《说说福克纳老头》、《郁达夫的遗骨》，读起来也是痛快淋漓，一痛快，就喜欢读。

作家的思想都了不得，看问题看的透，说问题有技巧和水平。首先文学家是一个思想家。语言或朴实厚重有力量，或轻盈别致有味道，这些都是作家必备的才能。莫言有的，其他作家没有，其他作家有的，莫言多数是有。莫言的痛快，与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极其匹配。莫言之骂痛快，自嘲也多，比如，小小老百姓，狗屁文章，等等，他这些不是谦虚给人看，是真。情感的真，语气的真。他的文字，敢于直面现实，没有粉饰。其实文学作品最主要的是要有真情，任何造作都会倒读者的胃口，辜负读者的信任。有了真，底气也足，不做弯弯绕，嬉笑怒骂，有点鲁迅的影子，有时候感觉和王小波也有相通处。淋漓尽致，如果以画作喻，则像黄宾虹，粗头乱服不掩国色天香，浑然充沛，大气自由，看似随意，实则神韵天成。如果说，有的作家是一潭秋水，或者一缕春风，莫言就是滔滔黄河，就是狂风暴雨，同路君所说的“泥沙俱下”，想必指的就是那种不作修饰的大美。莫言的文字也像烈酒，醉人的那种，因为嬉笑怒骂，有股子辣劲儿，浓烈醇厚，好酒的人喝了还想喝。

在读莫言作品时，我心头萦绕着一个问题：就是内容和形式关系的问题，或者说语言、技巧和情感、思想的关系。莫言的启示是，没有技巧不行，不能够称之为艺术；过于注重技巧，或者技巧过于外露，文胜过质，虽有形式美感，却没有深厚感，没有穿透力，没有大师气象。小作家和大作家，小画家和大画家之间总是隔着一堵墙，这堵墙阻隔的是当事人的认识力，实践力，修养，勇气，智慧和才华以及生命的厚度、长度。

以我有限的阅读量，把近几年读过的作家作了一下比较。鲁迅、周作人、沈从文、孙犁、汪曾祺、王小波、贾平凹、韩东等作家。周氏兄弟自不必说，绝对大师。沈从文的美妙，孙犁的平淡隽永，汪曾祺的机智活泼，王小波的锐利幽默，贾平凹的朴实巧妙，韩东的通俗圆融。我说的是他们的随笔或散文，不是小说。最近读的多的是：孙犁的《芸斋小说》，其实是随笔或散文化的小说，姑且归入随笔，还有贾平凹和韩东的随笔。当然，孙犁先生的芸斋小说自是大师气象，当代作家似乎没有超越他的，白描手法，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贾平凹本人喜欢书画，喜欢传统中国文化，他身边集结了一些画画有感觉的画家，他的文章与画面相通，塑造人物堪称一流，读完总会留下深刻印象，他的情感似乎经过了一层过滤，过滤了的情绪，趋于文人的通达，格局却不及莫言，不及莫言的粗门大嗓和自由酣畅。最近也喜欢上韩东，他的随笔和他的诗歌一样，从现实生活中寻找到取之不竭的写作资源，在看似平常里写出了人生况味和世态百图，当代感强。寓深意于平淡中，这一点有点像孙犁，只不过更见机趣，也调皮，甚至有点乖，与莫言的不是一种，没法比较。

莫言，定然是想象力极其丰富的大作家，像艺术界的毕加索。毕加索是开宗立派的大师，其作品的想象空间之大，罕有其匹。中国美术界还没有毕加索式的人物，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可是在文学界，以人文环境之限定，莫言的不畏险阻，恣肆挥洒，论才论胆论识论深情论境界，足可以担当思想导师、艺术巨人了。

读一本书，就像邂逅一个人，是冥冥中的机缘巧合。没有朋友的力荐，没有此时的心境，没有足够的阅读条件，有些事情即使发生，也将戛然而止或者步入他境。遇到莫言，或将开启一扇新的大门，进入别样境界。刚刚读，而且读的比较快，不是慢慢品。写下来点滴印象式的感受，权做烂笔头，胜过好记性。其实好记性是早已过去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