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昂:语言比故事更重要
(2013-06-26 09:58:32)分类: 纵横 |
Q:你1985年出版的小说《三十七度二》里的两个人物佐格和贝蒂是否只是同一个人的阳性和阴性?
A:完全正确,我写的时候就是把一个人物写成两面;但到了电影里,就变成一男一女的爱情故事。文学是符号与字母的创作样式,电影是关于图像的,很多人愿意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比较,但我觉得比较奇怪,这就像把水跟油放在一起一样,就算倒在一个容器里也不能完全融合在一起。电影里一开始是一对恋人,但小说里是一个人的两面,男性化的一面是拿着笔记本写作的作家,他不愿意把他的作品公开;另外一面是女性的一面,她觉得不能把作品埋没而是要给别人看。这就是小说和电影的区别。女性的一面,要向世界争取自己的权利,男性的一面则恰恰相反。这是一阴一阳的区别。这也证明,文学有电影做不到的地方。
Q:如果是这样,你肯定不喜欢《巴黎野玫瑰》这部电影,是否这样?
A:是这样。因为小说跟电影完全不同。但就算如此,我在看完电影之后也没有去说导演太多坏话。很多作家会说,导演背叛了原作,但我觉得电影的成功是属于导演。我觉得没有必要分享电影导演的成功。在电影出来之后,我和家人就去美国生活了两年,所以电影在全世界的轰动对我没有关系。电影在当时的成功是难以置信的,当时导演启用了碧翠斯·黛尔(BéatriceDalle)这个女演员,虽然她现在很有名,但在当时完全默默无闻。伊莎贝拉·阿佳妮很想演贝蒂这个角色,但导演让-雅克·贝奈克斯决定启用新人。碧翠斯实在太美了,所以更难向观众解释,其实“她”是一个人的另一面,阴性的一面。
Q:你是否知道《三十七度二》的电影版中文名字叫“巴黎野玫瑰”吗?
A:我现在才知道在中文里是这么翻译这个名字的。在法国版,开篇就是5分钟的性爱镜头,当时播放的时候,很多观众都惊呆了,因为在普通影院里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色情镜头。碧翠斯·黛尔在拍这些镜头的时候,她的老公也在现场,他也受不了,不停喊:STOP!碧翠斯·黛尔也没有对外透露过,开篇的那段性爱镜头是不是干真活。这成了一个秘密。
Q:你多部小说都被改编成电影,除了《三十七度二》还有安德列·泰西内改编的《不可原谅》等。所以你尽管不喜欢那些被改编的电影,但你个人并不排斥电影本身?
A:我一点都不排斥电影。电影改编对我意味什么?就是一张支票。在法国,光靠写书生活是挺艰难的。通过电影改编,我能获得收入,某种意义上我就能获得自由,不用为了生活去做其他事情。在法国,很多写作者同时是写评论的,但我觉得,一个写作者不能同时做这两件事情,你不能同时既是写作者,又是批评者。很多的作家,主要为自己的出版社写褒奖的评论文章,这是非常法国式的,我感到羞耻。在英语国家,作家不会把这两种身份掺和在一起。
Q:这里有一个关于书名的传说想向你求证一下。书名“三十七度二”都被认为是女性怀孕时的体温,评论家根据这个象征做了很多解释。事实是这样吗?
A:这是一个流传很久的误解,跟女性怀孕没有关系。其实小说法文名字叫“三十七度二,早晨”,我的意思是,随着小说文本的推进,故事的温度越来越高。可是为什么有这样的误解?这就有点像量金字塔,量得越多总会找出更多巧合。
Q:你谈到《三十七度二》时,提到了阴阳,你也对东方的老庄哲学知道一些。我怀疑,你是否是在年轻的时候,通过阅读“垮掉的一代”了解东方哲学思想。是否这样?
A:就是如此。“垮掉的一代”作家一直谈论东方哲学思想,比如艾伦·金斯堡,他们还使用LSD,整个人非常迷狂。他们把这些东西带给了美国年轻人,让人们认识到物质生活并不是最重要的,要追求美式生活方式相反的一面。他们这些垮掉的一代作家也成为了我们这代作家的精神领袖,是他们让我们了解东方哲学和生活艺术。比如在《三十七度二》结尾,佐格把贝蒂杀了,然后他在写作上却成功了。这么写是因为我觉得,一个人走得太远,就会失败。在小说里,女性一面的贝蒂走的太远了,太阴了,人要阴阳调和。
Q:《三十七度二》被认为是一部带有“垮掉的一代”色彩的小说,你本人也被认为是“垮掉的一代”最后一人,但你本人是法国人,你怎么看这些标签吗?
A:我不介意这些标签。但我只是经常跟他们说,垮掉的一代这些作家实在太重要了,所以说我是他们的继承者可能更加合适。这些作家教会我的不只是思想和哲学,更重要的是语言。比如对音乐,你能感觉到一部分声音,还有一部分声音,是一种波和频率,你是听不到的,但那也是音乐的一部分。而小说,表面上是故事,其实在故事底下是语言和风格。
Q:所以在你看来,语言比故事更重要?
A:我是一个对语言感兴趣的作家,甚至可以说我对故事不感兴趣。有个法国作家说过,你要看故事就去看报纸吧,那里都是故事。作家首先感兴趣的是语言,我在写作的时候,不是因为有一个灵感再去写,我就是写一个句子,再写一个句子,然后觉得放在一起很好。莎士比亚写了所有的故事,现在人所写的就是变个方式写那些故事,电影上总是在演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相爱然后憎恨,唯一变化的是摄像机的角度,怎么看就是语言。在法国只有若干作家对语言感兴趣,大部分法国作家还是对故事最感兴趣,讲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故事。我在法国电视上做节目时,我就说,别跟我谈故事,跟我说语言,我不想在这里谈我说里的故事。比如《三十七度二》里没有什么故事,就是爱情。所以做节目的时候,其他人都挺尴尬的。小津的镜头永远是从地板往上的,当你的角度变了的时候,世界也就变了。找到合适的角度,也是对如何看待世界的视角。但在电视节目里,总是讨论我的故事,但从不讨论我的语言和风格。
Q:“垮掉的一代”是你的写作导师,这也是否意味着,你这样一个法国作家反而受到更多美国文学的影响?
A:我对文学感兴趣,是因为读那些对我的生活有帮助的文学作品。我感兴趣的美国作家在作家之外有一些职业,作为一名作家是对人和日常生活感兴趣,而不只是对书感兴趣。所以这些美国作家不只是作家,还是人生向导,他们在书中讲授哲学和旅行。当时我还只有20多岁,这些作家给了我看待人生和作家的方式。某种意义上,在写作道路上,我是非常顺利的。作为作家的经历,还是挺神奇的,最早的时候,我通过邮局给巴黎的一家出版社寄了短篇小说集书稿,出版社马上就联系了我,让我去巴黎,要马上出版我的书。我的回答是,我不愿去巴黎,不愿跟你握握手才能出版我的书。结果,我和出版社还没有见面就出版了三本书。出版社一开始还认为,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叫‘菲利普·迪昂’的作家,是一个巴黎名作家的化名。”我在16岁时曾在伽利玛出版社打过工,“多少年后,我的书居然在那里出版了。
Q:你在2009年的近作《不可原谅》(Impardonnables)里塑造了一个才思枯竭的小说家的形象?这是否表达了你内心的一种焦虑?该小说的电影版也入围了去年的嘎纳电影节,你对安德烈·泰西内的电影改编满意吗?
A:很难说。因为这个小说其实是非常有地域色彩的,发生在靠近西班牙的Paysbasque大区,所以整个小说都充满了那边的气氛和色彩;但是导演却在威尼斯拍摄了这部影片。经常有人会问我,你为什么不接着写《三十七度二》这样的小说,我就说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总是写25岁人的生活的话也不现实,我要写与我同龄人的生活。我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倒不是说焦虑增长了,而是更具有了洞察力,也更加睿智,能真正观察到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Q:让·艾什诺兹(JeanEchenoz)和米歇尔·维勒贝克(MichelHouellebecq)都是你的好朋友,他们与你一样关注现实,却有迥然不同的处理方式和写作风格。你对他们有什么评价?
A:让·艾什诺兹和米歇尔·维勒贝克的区别很大。艾什诺兹只对语言感兴趣,而维勒贝克什么样的故事都写。我觉得文学创作中的类型无所谓“不好”或“边缘化”,而是看你怎么写。你可以写侦探小说,写科幻⋯⋯都行。就说玛格丽特·杜拉斯,她的故事也并非不同凡响,而是用语言体现出了她作品的价值。真正的大文学与所谓的“火车站小说”的界限其实是非常微妙的,相差的那么一点可能并不在故事上,而是在语言上。杜拉斯的故事好像都是小女孩爱上这个、爱上那个,但是她的语言使她写出了伟大的作品。让·艾什诺兹的语言是非常极简主义、非常纯粹的;而维勒贝克,从第一本小说来看,他的语言相比不那么极简主义、不那么纯粹,但是他的写法却是很有趣的,找到了一种能够讲述今日世界的方法。后来他的语言变得不那么好了,但他在怎样看待这个社会方面有自身独特的视角,尤其是讲述三十岁的、性生活复杂的男人如何在今日社会中生活。后来他得了龚古尔奖,但他的语言已经变得不那么自然了。而且评论家和记者也会更专注于他的想法,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观察他。当然,如《三十七度二》创作至今也已经30年了,社会、我自己的写作都变化了,我自己的写作也会变得不一样,风格也变了。
Q:那对你来说什么是风格?
A:风格就是我们都无法言说的东西。风格是一种工具,以去理解这世界,去跟人交流,就像这笔尖如果够锋利,我能在桌面上挖的更深,否则只能是在桌面上划。风格也是如何打动你,如何穿透你。
Q:那么您认为风格是一种相对化的东西吗?它有好坏吗?您如何看待风格与故事的关系?
A:不是。这个很复杂。风格没有好、坏之分,区别在于有风格和没风格。95%的法国小说都没有风格,所以每一次在电视的文学节目中,大家都在谈论书里的故事,而从不谈论语言或者风格,这就是在我的书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身份问题:“我们是谁?”那95%的没有风格的作家,他们的问题是以为自己是作家,他们做的可能是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做的事。比如我现在开始写一本书的时候,我会问自己,我要不要写上“第一章”?比如我可以先有一个留白,再开始第一段。比如可以在文字里掺杂标识。又比如,我不喜欢用分号。实际上,有些时代是革命性的时代。比如塞利纳(Louis-FerdinandCéline),他打破了传统的语法,做了许多革命性的尝试,而今天我们处在一个适应的阶段,我们做许多小的改变,让语言保持生动,保持鲜活。这有点像听收音机,写作就像找那个波段里的电台,你一直要调,前面一点或后面一点都不清楚,而就算你调准了,你离开了几个月,它又变了。声音、语言、风格,这就是一个持续的、适应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