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你在高原》写的是“心的高原”
(2011-09-19 13:35:04)分类: 方圆 |
张炜:这都是我喜欢的好词儿,我真希望自己能是这样。不过这些元素和品质要在作品中留驻,当然是很高的指标,是梦寐以求的事情,我恐怕还不尽具备。它们更可能是由写作者的生命性质决定的。我读到这样的作品,心里会非常羡慕写作者。
记者:您在《你在高原》的自序中说,这部书是50年代生人的心灵记录,记录下这一代人的心灵史,您希望传达给读者或这个时代什么?“占领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一个作家,该如何用文字来推敲山河?
张炜: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经历了一些重要的事件,比如说饥饿年代、“文革”、还有拨乱反正之后的一些事,特别是经历了80年代初关于人生理想的那场大讨论。当时给人的感觉就是全国上下到处都在寻找真理,人人都在设计人生道路。从目前看,中国单独追求物质的欲望非常强势,在这种状态下,回头想想那个年代,就会觉得像在梦里一样,不可思议。所以我们每每回到那个场景,就回到了一场激越的、慷慨澎湃的大梦之中。所以对应今天的时代,这种种回溯是特别有意义的。这部长卷写了100年的历史,也就是从革命党人一直写过来,直到今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是接近今天,笔墨也就越重越浓。所以它不仅是一个反思过去、追忆既往的回忆性作品,而更多是一个全面展现当下中国的作品。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好多朋友,包括我自己,都是亲历者,是参与其中的人。一些人在那场壮怀激烈的行走中,有各式各样的遭遇,甚至付出了生命。我是目击者,也是行动者。我想告诉给大家的一个事实就是:我们都是有承诺的人。我们当中有的人一直在践诺,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这不是大话,而是事实如此,这让我们今天的人不得不去面对。有的人真的付出了太多,这些必须得到记录,不然就对不起昨天和未来。所以这样的写作对我来说,也是非做不可的事情。
记者:说到您的创作,总离不开浪漫和理想。如果说《秋天的愤怒》《古船》还是一个直面现实发声的张炜,那么,从《九月寓言》《外省书》,到后来的《丑行或浪漫》《刺猬歌》,一个理想主义的张炜就更为读者所熟悉了。有人说,“张炜是一个保持了神话般创造力、并创造了自己的神话世界的作家”,无论人们用乡村牧歌还是乌托邦来概括,不可否认的是,您用自己的创作为读者建构了一个“理想国”,是什么促使您选择了这样一条写作道路?
张炜:因为我在1988年开始写的时候,已经完成了《古船》等长篇小说,还有很多中、短篇、散文和诗。我在文学道路上的跋涉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当然也有所成功。我积累艺术经验的同时,也积累了更大的创作欲望,所以想有一次更饱满、更淋漓尽致的表达——这个表达要有相应的体量去匹配,也就是说,不可能是一个单行本,而应该是结构上非常大的一个作品才能完成。另一方面,就是我复杂的经历和长长的阅读史,这一切结合在一起,才有条件催生这样一次浩繁的表达。没有这么大的体量,似乎已经不足以表达自己30多年的人生体验:这其中有说不尽的感慨,有蓄起的饱满的情感,它们都要找到相应的艺术形式表现。
《你在高原》与其他系列多卷小说不太一样。系列小说每部故事一般是独立的,它在同一个名字下面统帅了很多不同的、或稍有联系的单行本。但《你在高原》是同一些主人公、同一个大故事下的长卷,所以写作时,就要处理无数的细部问题,光是技术方面的环节,整合起来就要耗费很多心力。如果是系列小说,下面是互不相关的几个单元,那么写作和修改只需为这个单元负责,不存在单元和单元之间丝缕相连的复杂关系,更不要说韵致、意境等等的协调统一了。《你在高原》不追求宏大叙事,也不追求史诗式的写法。就像《圣经》所说:从窄的门进入。事实上它的10部39卷都是可以单独阅读的,采用的是现代结构方法,既可以从头读起,也可以从任意一部开始。读的顺序不一样,获得的感受便不一样。这样就把结构的自由留给了读者。当然,如果按照作者给出的顺序从头到尾读下来也好。如果读了哪一部,不读其他,并不会有情节上的缺失感。这部作品在结构上是现代主义的,它这种特质不光体现在每一个单元内部,而且体现在单元与单元之间、卷与卷之间。这就要求作者在结构之前想得很细、很多,在写作之初做大量的、类似于数学运算那样的缜密思考——这又带来一个问题,即理性的东西太强,会削弱感性,压迫感性,而这又是长篇小说创作中最忌讳的事情。所以说这两者是矛盾的,这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全都要考虑到、处理好,不然作品就成了一个机械的、拼接的、零碎的、糅杂的怪物。
记者:阅读您的作品,常常能感受到您对于汉语表达的自信和汉语之美的坚持,并获得精神的美感和语言的美感。这种美感的体验需要的是慢阅读,在这样一个什么都讲求快的时代,有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创作会曲高和寡?
张炜:纯文学过长就没人读了,这个说法完全是以一己的心态去替代和揣测众人的心态。《你在高原》出版以后,得到了那么多热烈的回应。曾有一位数学专业的老科学家,她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读完了全书,然后把自己的儿子儿媳叫到跟前,说希望他们都读一遍。儿子儿媳都读了——不久前我到西安,他们听说后找到我,谈了这个经历,让我一阵感动。很多像他们这样的“非文学中人”,对《你在高原》却有那么多热烈的回应,这甚至让我想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就是《古船》《九月寓言》出版时的那种感觉。有的读者甚至在三四个月里只沉浸在这套书中,写下了厚厚的、长达十余万字的读书笔记。这些例子太多了,不必一一列举。所以我有这样一个感慨:读者不问,问者不读。读书人埋头读书,陷入情景不能自拔,或感动或愤怒,哪有时间东张西望问来问去?而专事询问的人,基本上是不会好好读书的人。当然,作为一个写作者,要将各种质疑看做社会的进步,因为有声总比无声好。作家要听取各种各样的声音,从中吸取自己需要的营养——这不仅仅是一个包容的姿态,而是作家目击、观察生活的重要角度和方向。从另一方面来说,《你在高原》用了22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写成,人生有多少个22年?再问一句,人生在创作旺盛的时期又有多少个22年?既然如此,读者也完全没有必要一口气把它读完,他可以慢慢读,如果感觉不好,就把它扔掉,这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阅读是自愿的。我们通常只关心自己读了多少、愿不愿读,而不会追在别人身后问读了没有、读了多少——阅读应该是享有充分自由的。
记者:在《人的杂志》中,“我”曾自问“什么是高原”?可否理解为这个高原既是地理意义上的高原,也是精神意义上的“高原”?为什么会用“你在高原”来作为这十部作品的总题?
张炜:英国诗人彭斯有一句诗:“我的心啊,在高原!”很可以用来回答这个书名。说到底,这还是“心的高原”。我们平时说的“心比天高”,就是在说人的不能满足——永远都不能满足。这是人的天性,它注定了人类要不停地在精神上追求和想象,同时还要在现实中奋斗。雨果说比宇宙还要广阔的就是人心,只有写人心,才会有无数的故事、无数要说的话。
当然,这部长卷的结尾已经预示或告知,有很多人(书中的一些主要人物),都先后去了西部高原。这些人让我们遥遥注视,并在心底发出一声慨叹:“你在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