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那一次敲竹杠的经历，我每每会从睡梦里笑醒；而梦醒之后，又常常感到莫名的痛楚。

那还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一九九五年正月，我和小舅子平头等几个平辈一行五六人从高湖一路拜年到花鼓，特别是平头不知打哪儿忽悠一部傻瓜相机，我们拍了好多照片，几天下来一筒胶卷生生地拍完。

这时，平头出了个鬼点子，说：“西冲大佬最小气，我们不如拿这空相机哄他拍照敲他一次竹杠，怎么样？”大家一听说要治治小气鬼大佬，都说这点子不错，于是大家一阵狂呼。

虽然我有点于心不忍，怎奈众意难违，何况又是新年里后生同长辈闹着玩呢。

到了西冲大佬家，恰巧远宏妹夫也在那里，我们便把今天的计划告诉他，请他帮忙，他也乐呵呵答应没说二话。

大佬家过去一直很穷。小爷小奶养活四个子女，尽管起早摸晚累死累活地干，日子仍是紧巴巴地过着。在兄弟三人当中，大佬知道自己不如两个弟弟聪明，他念了两年小学后便辍学在家，说是好挣些工分让老儿老幺多读书，任别人怎样劝，他死活不再进校门。那时，小爷给生产队放牛，从此，老牛倌身旁多了一个小牛倌。

大佬一年年长大，话不多，人很随和，心眼又特实在，说过的话从不食言。他拼命地挣钱，供两个弟弟读完小学读初中，然后盖房子成家。在七让八让之间，大佬自己的亲事却给耽误了，而大佬的“小气”正是他从小养成的不乱花钱的习惯。

就是到如今，大佬都快五十的人了，从外面辛辛苦苦挣回来的钱还一五一十地交给健在的小爷和小奶保管。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会挣钱，却从不舍得花钱。平辈们或晚辈们就爱抓这根小辫子取笑他逗乐子，但我内心深处却一直敬重他、同情他。

大佬听说我们带来了相机要给他照相，欢喜得像个孩子要出远门似的，又是洗脸梳头，又是换身干净衣服。等他出得门外，众人捂着肚子笑，原来不知何时他把远宏妹夫的花领带给系上了，模样儿挺像个老新郎官。

这时，平头趁机调侃他：“大佬，你到照相馆打听打听，照一张彩照三块钱，我们给你照十张，按批发价，收你二十块钱总不多吧？”

大佬直摸头皮，看样子心里真想照，又怕掏钱。

这时，小奶从厨房出来解了围，她一边掏钱给我们，一边对大佬说：“照吧照吧，你看看大家都这么高兴！”

大佬门前有棵二十多年的大泡桐树，正好可做风景。平头正儿八经地举着相机，我们则围着大佬转，帮他出各种点子：让大佬依着泡桐树，抱住泡桐树，从树后伸出头来做鬼脸，骑上摩托车等等，闪光灯一一地闪着光。

为了增强效果，最后我们又把大佬拥在中间集体合影。大佬欢喜得合不拢嘴，我估计他劳累大半辈子从没如此高兴过。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大佬投入了所有的感情，做出了十多种不同的造型。假如有胶卷，这十多张照片无疑是大佬这一生中最美丽的珍藏。

更令人遗憾的是，就在这年春耕大忙季节的一个夜晚，妹夫远宏因突发心肌梗塞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如果有一张合影，那也是我们对他最珍贵的纪念。

十多年来，这次敲竹杠的经历一直让我感觉愧对大佬。虽然是开玩笑，但确实不该如此伤害这样一个老实人。

今年正月，在岳父家碰到大佬，他还是那么淳朴、憨厚，当我就多年前敲竹杠一事向他表示歉意时，他连连说：“没什么，没什么。”

他说他还是一九八八年照身份证时才照过第一次像，现在老了，照不照无所谓。

大佬虽无半点责怪之意，但我还是自责不已。我在心里许下一个心愿：大佬，你放心，我一定来给你和小爷小奶照一张全家福！（写于2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