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在“十年”中的1969年被开除国家机关,遣送回他老家管制劳动。
他的老家虽然富饶,但,是一个交通极为闭塞,古老落后的深山老林。说话也有点古古怪怪,有些语音和文字根本对不上号。
夫君开除回家后,我便请求调回到我的老家,洞庭湖畔的一个县城的医院工作,与夫君的老家相隔千余里。我曾在与夫君分开后的一个探亲假里(1971年的夏初),长途跋涉、攀山涉水去探望落难的夫君。
当年,我每月工资约四十六块五,和年迈的父母及三个孩子一起生活,虽然只能勉强度日,但是,我仍然千方百计省下一些钱和粮票,再买一些山里难买的的副食品,糖果等等。全部装进两个大行李包,还有一个不小的挎包。重量可想而知,我没有想过旅途将会有多么的艰难,只知道我必须把这些物品完全送到夫君的手里。因为它满载着离别后,我对夫君深深的思念和牵挂;满载着孩子们没有父亲在身边,受人欺凌的无奈和眼泪;满载着全家人对夫君能够早日平反的期待......我带着这所有种种种种上路了。
找一根绳子把两个大包连在一起,放在右肩上,胸前一个包,背后一个包,左肩再挎一个包,压得我难以起步。好在有哥哥送我上船。到省城后转乘火车,到达邵阳市已经天黑,找了个便宜旅店住下,然后,再买一碗米粉充饥,没想到刚吃两口,就被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抢走,无奈之下只好再买一碗,好在米粉只要一角五分钱一碗。吃完后,回到房间刚坐下,觉得右肩上火辣辣的疼,原来被两个重重的行李包勒破了皮,立即找药店买了一小瓶红药水和胶布。
第二天清晨背着沉重的行李包,艰难地挤上了长途汽车。到离夫君家最近的红岩小站下车,之后的二十多里路就完全靠步行了。车站旁只有一个很小的饭店,别无农户,我到厨房想找店主讨一根柴火棍挑那两个大包,店主很厉害,就是不肯给,我说了一大堆好话,她还是无动于衷,后来她硬是要了一块钱(当时一块钱算不少了),才勉强拿了一根柴火棍给我,世界上什么人都有,真是出门时时难啊!
有了柴棍当扁担,挑着两个大包就轻松多了。没有两个包分别贴在胸前和背后,也凉爽多了,走起路来脚步轻松自如了。随着包在柴棍的两端晃荡的节奏,我小声哼着小曲,竟然忘记了肩上的疼痛。可是,行走不远,见前面有一个山坡,而且是必经之路,真是糟糕!我最怕爬山,何况还挑着两个行李包,没有走两步肩上的伤口又疼起来了,无奈,我只好忍着肩上的疼痛,迈着沉重地脚步,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爬了一段路程,猛抬头看到天空飘着袅袅炊烟,我想离农家居住地应该不远了,于是鼓足勇气继续向前,不一会便爬上了山顶,进入一片平地。我迫不及待地把行李放在地上,坐下来休息一会,突然从一户山民家里跑出一大群白鹅,竖着长长的、比我还高的颈,一边高声唱着“鹅、鹅、鹅,”摇摇摆摆向我走来,我没把它当回事,哪知它们很快对我形成包围圈,试图让我走投无路。还有一只鹅竖着颈,从我的后面啄我的头。真是出乎意料。万万没有想到诗中“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美丽的白羽大鹅,竟然会如此不文明,对一个外来的客人这么不礼貌。吓得我不顾一切,冲出重重包围,赶紧逃离这群可恶的白色巨型大鹅。幸好这群鹅的两只腿短走不快,被我甩到后面去了。
我估摸着前面路上还可能出现的动物,应该防着点,躲着点。鸡鸭兔比我小很多,不怕;猪是在家养着的;牛虽大,但性憨厚,绝不会主动伤人;就怕再碰到那外表美丽的大鹅,还有狗,尤其是猎狗,我曾经见识过它们的厉害(见前文“独自走在深山中”,至今想起还有些后怕。我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高度警惕。想着想着,一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连人带包摔倒了地上。我顾不了疼痛,赶快爬起来接着走,为了不再摔跤,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仔细看着高低不平的路,忽然,觉得有一个人站到了我的面前,抬头一看,却是夫君,顿时,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激动?是怨恨?还是欣慰?不顾一切倒在夫君的怀中大哭起来。
夫君来了!“重负”卸掉了;“担心”没有了;“害怕”消除了;脱下了“坚强”的外衣,原来,我竟然是如此的脆弱。
再往前是一座笔陡的高山,夫君说他的家就在山顶上。天啦!这么陡的山怎么上得去?真让人望而生畏。
然而,这次来的目的是带着全家的嘱托探望夫君,夫君的家就在上面,即使是刀山也得上,我不能心存惧怕,更不能有半点犹豫,何况沉重的行李有夫君担着,下定决心,再苦再累也要爬上去。我不顾肩上的疼痛,带着疲惫的身躯,在没有明显山路的荆棘丛中,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费尽了全身力气,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山顶。
夫君的家是一幢不大的木屋,有两间卧室,一个不大的堂屋,厨房也不大,没有炉灶,中间一个大火池,池的中央放了一个三脚架,锅就放在三脚架上做饭菜,从屋顶梁上吊一根铁钩,把一个铁罐子挂在勾上烧水用。锅底都结满厚厚地黑痂。整个屋子乌漆抹黑,只在堂屋后面的卧室壁的上方有一个小窗,夫君就住这间房。他说土改前,这幢房子是他家放杂物的,原来的家是一幢大四合院砖房,土改后分给了四户贫下中农,就让他家搬到这幢漆黑的屋里来了。
屋内不仅漆黑,跳蚤也多得稀奇。还没等我进屋,它们就跳到我身上来了。夫君知道我最怕跳蚤,特为我在床上撒了不少666粉,可是,跳蚤不仅没有因此而痴呆,反而更加活跃了。把我全身肌肤当成了它们宽阔的游乐场,任其不停地跳来跳去。搞得我整晚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第二天第一个任务是把糖分成若干包,送给别人。送上门时,好像是欠债还钱一样,接收糖果的人铁着一副脸,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每月四十多元工资,养活父母亲三个孩子加我六口人,只能勉强度日。我自己的孩子没有吃过一粒糖,却一包一包送给他们这些和我毫不相干的人,这些买糖的钱,是从我父母和孩子们的口中省下来的啊!为什么要送给这些不把我们当人看的人?想起这些,我的心在滴血,真有些后悔。但愿他们在今后的日子里会因此对夫君好一些。
想不到的是这深山老林里,吃的东西却是鲜美可口,就连夫君家自己鱼塘的鱼比洞庭湖的鱼都好吃得多,作法也简单,就将鱼放在烧开的水里,再放生姜、大蒜、干辣椒,不用放油,鱼肉甜嫩爽口,鱼汤没有鱼腥味鲜极了。还有糯米做的盖皮(很像酒店的炸虾皮)、米花、糍粑等等等等,我都很喜欢吃。是山下很难得吃到的。
待他们都出工去了,我也出门四处走走,看到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我缓缓走去,溪中的水清澈见底,岩石逢中的水不停地流入溪中,我想,这一定是人们说的泉水,随即用手捧一把泉水喝了起来,好喝极了,清凉甘甜,这绝非城里的任何饮料可比的。
小溪旁边的野草丛中,开满各种不知名的小花,发出诱人的奇香;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再走过去是灌木和树林,一片绿茵葱葱,树上结满果实如山核桃等。还有各种鲜花,如木兰、桃花、梨花,月季等等,真是百花争艳,美丽无比,香气扑鼻,蜜蜂们成群结队争先采蜜;树上的知了鸣叫,鸟儿歌唱,布谷声声,还有水池边石缝中的青蛙,不时地蝈蝈声伴奏,形成了一曲天然的交响乐。
晚上,一片寂静,凉风阵阵,月光明媚,满天繁星,不时还有流星划过,加上萤火虫的闪闪绿光,好一幅美丽的夜景!
这些丝毫不加修饰的自然风光,简直就是不折不扣、无以伦比的人间仙境!
只可惜,本来朴实善良的山里人,在这“十年”中丧失了人性。把一个多么美好的自然天堂,变成了人整人的场地。想起1969年(夫君刚回老家),我那不满六岁的小儿子,在这里跟他父亲生活了仅仅几个月,受尽欺负凌辱,骨瘦如柴,差点没命。1970年,夫君才不得不把小儿子送回我身边。
我不敢再想下去,必须抓紧时间,千方百计将夫君从这里解救出去。利用探亲假剩余的一些日子,向上级机构提起申诉,请求为夫君平反,还我原来的夫君,还我完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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